蘇虎扭頭轉向蘇厲:“厲兒!”
蘇厲應道:“在。”
“唉,”蘇虎長嘆一聲,“瞧這樣兒,二小子真還就是這個病。趕天亮了,你走一趟王城,尋個能治癔症的醫家,不拘咋說,是病就得治。”
“厲兒曉得了。”
窩棚裡,蘇秦席坐於地,仍在冥思苦想。
一隻陶碗盛滿米粥,碗上橫著兩根筷子,筷子上架著兩隻烙餅和兩棵大蔥,是昨夜小喜兒送來的。烙餅、米粥早已涼了。
蘇秦沒有覺得餓。
蘇秦看向土牆。
牆上掛著一塊圓木板,像篩子那麼大。板上寫著兩行字,上面一行:“安身,立命,天下平。”下面一行:“所求:天下平。所為:悅公侯。所憑:金印。”兩行字的下面,寫著一個大大的“亂”字。
蘇秦的目光鎖在這個“亂”字上,似要將它看透。
阿黑蹲在幾步遠處,眼巴巴地盯住兩隻烙餅。
阿黑吧咂幾下嘴唇,嗓子咕一聲,顯然是在咽口水。
蘇秦移回目光,盯住阿黑:“阿黑!”
阿黑“嗚”地歡叫一聲,擺著尾巴走到面前。
“蹲下。”
阿黑蹲坐。
“你在盯什麼呢?”
阿黑站起來,擺動尾巴,舔他臭腳,討好地回應他。
“你不要只盯住那兩隻餅,你要解我幾個疑呀,我的好阿黑!”
阿黑蹭蹭他身體。
“你要告訴我,說秦不成,於我是個挫敗嗎?”
阿黑“嗚嗚”兩聲,歪著腦袋望著他。
“啊,是個挫敗!阿黑,你⋯⋯你要想清楚,不要只看表象,盡學外面那些俗人。甭以為我裘衣錦裳赴秦、粗布短衫逃回就是挫敗,為何沒有另一種可能呢?哦,你不是這意思?咦,不是這意思你擺尾巴做啥?你當搖頭才是!哦,你不會搖頭,只會擺尾巴。好吧,就算你擺尾巴算作搖頭。你這說說,為什麼我出師不利、落難而回反而不是壞事呢?咦,你這點頭了!說說,你為何點頭?哦,你不曉得,你啥都不曉得,好吧,既然你不曉得,這就伸耳過來,聽我說!”
阿黑朝前挪挪,歪著頭,眼巴巴地盯住他。
“我這就告訴你吧!”蘇秦站起來,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暢述胸臆,“秦公執意奉行商君的壹民之法,只會導致一個結局,征戰殺力。秦民若是隻知耕戰,不行教化,長此以往,就將失去悲憫之心,就將成為殺人利器,禽獸弗如。禽獸之邦,行禽獸弗為之事,以征戰殺人為樂,天下何人能敵?天下不敵,秦必一統。天下皆為秦地,天下之人皆行秦法,皆成殺人利器,皆行禽獸弗為之事,皆以征戰殺人為樂,蒼天哪⋯⋯”他走到牆邊,再次以頭撞牆。
阿黑跑過來,叼住他的衣襟,阻止他撞牆。
“嗚呼哀哉,我的阿黑呀,”蘇秦長哭幾聲,“殺力者必自殺,恃強者必自毀,此為道之理。秦人四方征戰,毀滅天下,也必自毀。而我蘇秦若是留在如此禽獸之邦,也必成殺人利器,也必以殺人為樂,也必助紂為虐,也必行禽獸弗為之事⋯⋯蒼天哪⋯⋯”他猛地扭轉頭,盯住阿黑,“阿黑,我向你起誓,我要阻止秦人,我要力挽狂瀾,我要阻止禽獸肆虐,我要⋯⋯”說到這兒,將拳頭狠狠地砸在土牆上。
阿黑松開他的衣襟,嗚嗚回應。
“阿黑,”蘇秦蹲下來,扳過阿黑的頭,兩眼逼視阿黑的眼睛,“告訴我,你快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呀,阿黑?”帶著哭腔,“阿黑呀,幾十個日夜,我殫精竭慮,以錐刺股,苦苦思索破解,仍舊想不出一策呀!”說罷快步走到幾冊書簡前,拿起《商君書》,“我真想一口一口地吃掉它!”
蘇秦張嘴咬向竹簡,堅硬的牙齒咬在硬竹片上,發出咯咯嘣嘣的響聲。
見蘇秦吃竹簡,阿黑跟過來,搖著尾巴,許是也早餓了,瞄向擺在陶碗上的烙餅。蘇秦瞥見,拿起一張餅,遞給阿黑。阿黑“嗚”一聲噙住,興奮地來回蹭磨蘇秦的腿,表達感激之情。
“唉,”蘇秦輕輕撫摸阿黑,苦笑一聲,搖頭,“你個貪嘴的阿黑啊,天下相安之路,先生給出兩途,一是天下一統,一是諸侯相安。一統之路既不可走,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天下諸侯個個如你,一塊烙餅足以讓他們打成一團,如何才能讓他們去除欲心,彼此妥協、和解、和睦相處呢?即使中原列國有此誠意,一意征戰的秦人肯嗎?秦人不肯,戰必不止⋯⋯”
阿黑不再看他,也不再聽他講述什麼,只將烙餅叼到門口,用兩隻前爪抱住,津津有味地吞吃。
蘇秦掃它一眼,給出一聲輕嘆,走到牆邊,取下圓板,擱在地上,在板前席地坐下。
映入他眼簾的是圓板的另一面,上面是他粗粗描下的一十九道棋局。
這是出山之前鬼谷子擺在他與張儀面前的棋局。
蘇秦盯住棋局,二目漸漸閉起,再入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