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哩。”屈將子應道。
隨巢子再次閉目,沉思有頃,喃聲,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眾墨者:“龐涓邀孫賓下山,鬼谷子為孫賓更名,孫臏受誣陷,龐涓宮廷說情,魏王判臏刑⋯⋯”睜眼,“屈將,你帶幾個人手,守護孫臏!”
“守護什麼,”宋趼急道,“多去幾個人,救他出來就是!”
“不可,”屈將子應道,“大梁是魏都,孫臏既在龐涓手裡,龐涓必定看護森嚴,加上孫臏無法行走,即使救出,要帶走也難。稍有差池,或將殃及孫臏!”
宋趼咂舌。
隨巢子看向告子:“有蘇秦的傳聞沒?”
“有。”告子應道,“蘇秦已經回家了。”
“何時回來的?”
“沒多久。”
隨巢子再次捋須。
“據傳聞,蘇子說秦不成,失落返鄉,周人傳他⋯⋯”告子頓住。
“傳他什麼了?”隨巢子盯住他。
“傳他就跟孫臏一樣,”告子指下心,“這個壞了。”
隨巢子打個驚戰,閉目。
“唉,”良久,隨巢子發出重重一嘆,“老朽原以為,鬼谷先生所育四徒中,我觀龐涓,唯有殺心,我觀張儀,唯有機心,能有大為的當是孫、蘇,豈料事與願違,攪動天下的反倒是龐、張!”
“咦,”宋趼狠跺一腳,“鬼谷先生哪兒都好,唯有收徒這事兒弟子想不明白。既然收下孫臏、蘇秦,為什麼還要再收龐涓與張儀?難道是讓他倆故意添亂嗎?”
告子隨口之言卻如一縷清涼拂面,隨巢子打了個激靈,轉對屈將子:“屈將,再派個人,守住蘇秦!記住,不要打擾他,保證他不出大事即可!”
“謹聽鉅子!”
太陽落下山去,天色蒼黑。
蘇秦依舊靜靜地坐在草棚子裡。阿黑蹲在門口,兩眼盯住他。
蘇秦微微抬頭,看向阿黑,輕聲叫道:“阿黑?”
阿黑站起來,擺著尾巴走過來。
蘇秦伸出手。阿黑迎上,一下接一下地舔著。
蘇秦拍拍它的腦袋,指下地:“坐下,陪我說會兒話。”
阿黑嗚嗚兩聲應過,蹲坐下來,兩眼盯住蘇秦。
“阿黑,”蘇秦緩緩說道,“先生說:‘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阿黑,你可知曉其中緣由?這些日子來我反覆研讀,再三思索,說秦之策完全合乎先生所授的捭闔之道,你說,秦公為何棄而不用?”
阿黑髮出嗚嗚聲。
小喜兒走到草棚外面,正欲進屋,突然聽到裡面傳出蘇秦的說話聲,吃了一驚,閃於門側。
“阿黑,”蘇秦的語氣似乎是在鬼谷裡與張儀交心,“先生曾說,治世始於治心,治心始於治亂。方今天下,治亂唯有兩途,或天下一統,或諸侯相安。天下諸侯各有欲心,使他們相安甚難,因而我與儀弟志於一統。縱觀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楚二國,儀弟赴楚,我只能赴秦,本欲輔佐秦公成此大業,咸陽一行卻讓我大惑不解。阿黑,你想明白了嗎?什麼?你想明白了?你是說君心難測?是的,君心難測。我觀秦公所作所為,知其胸藏大志。君王大志,莫過於一統四海,君臨天下。我以一統之策說之,理應正中下懷才是,不想卻是一敗再敗,是何道理?”
阿黑“嗚嗚”連叫兩聲。
“什麼?”蘇秦吃驚地盯住阿黑,“你是說,我說錯了,秦公沒有一統天下之心?”他發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你錯了。我觀天下久矣,楚、魏、齊三王或無此心,列國之君或無此心,唯獨秦公,此心必矣!”
阿黑再次發出嗚嗚聲。
“其實,阿黑呀,秦公為什麼不用我,我早想通了。在從小秦村回來的路上,我就想通了。我想通什麼了呢?我想通的是,秦公只有一心,就是併吞天下。我是怎麼想通的呢?就是閱讀此書。”蘇秦從地上拿起先生臨別贈送的《商君書》,甩得嘩嘩響,“人們都說,是商君強勢,先秦公是受到公孫鞅的巧言蠱惑,才重用他,聽信他,六親不認,一意變法。看了此書,方知是虛。商君不過是枚棋子,先秦公才是真正弈棋的人哪!商君變法,不利於秦國萬民,只利於寡君一人。然而,身為寡君,已享秦民之利,秦公可謂是應有盡有,為什麼還要變法呢?我這告訴你吧,阿黑,秦公變法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兒孫,為秦室子孫萬代盡享天下之利。什麼?盡享天下之利?難道秦國之利還不夠嗎?呵呵呵呵,阿黑呀,你無知了吧?你有所不知,先秦公也好,秦公也罷,他們的胃口都很大呀,他們也都想得多呀,他們想效法周文王、周武王,併吞天下,建不世之業呀!先聖曰:‘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秦公吞併天下之心,是不可讓人大白於天下的,蘇秦我卻⋯⋯唉,不說這些吧,說多了都是淚,是我蘇秦犯渾哪⋯⋯”
蘇秦的聲音頓住了。許是想到論政壇上的尷尬及落荒而逃的艱辛,蘇秦哽咽起來。
蘇秦的哽咽越來越響。
阿黑髮出一連串的嗚嗚嗚聲,回應他的哽咽。
站在門外的小喜兒聽傻了,走也不是,進也不是,僵在那兒。
“阿黑呀,”不知哭有多久,蘇秦止住哽咽,將手中竹簡又抖幾抖,接著嘮叨,“看到了吧,我閱讀的就是這冊書。是商君寫的,叫“商君書”。不知多少個日夜,它讓我飯食不下,徹夜難眠。你一定想問,這是什麼鬼東西呀?是的,它是一個鬼東西,因為它字字句句都是鬼呀。赴秦之前,我讀它,怎麼讀怎麼覺得它可親,就好像它專門是為我寫的。離秦之後,我讀它,怎麼讀怎麼覺得它可怕,就好像它是一個厲鬼。阿黑,你見過厲鬼嗎?就是專門吸血的那種惡鬼,吃人都不吐骨頭啊!你一定想說,不就是上面寫著字的一卷竹簡嗎,我沒覺得它可怕呀!阿黑呀,這你就不懂了。商君寫的不是字,是他想怎麼治理這個世界呀。是的,這個世界太亂了,太糟了,太需要治理了。商君想治理,商君想出了一整套的方案來治理。你會說,這不是很好嗎?這是很好,可⋯⋯這隻對一個人好,這個人就是秦公!對秦國的人,對天下的人,卻將是一場噩夢!你又要問了,是什麼噩夢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