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少爺從袖中掏出一把銅錢,“啪”地擺在几案上,對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兒本少爺請客,人人有份,這是茶錢!”
小二收過銅錢,為他沏上一壺茶。
眾人再次揖禮,陸少爺回過禮,目光轉向瘦男人:“說下去,那小子咋個瘋了?”
瘦男人呷一口茶,不無誇張地打手勢道:“嗬,要問咋個瘋的,少爺聽我細細道來。蘇家二小子,名喚蘇秦,打小就是個怪人,整日吊兒郎當,不務正業。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為他娶房媳婦,這小子呢,剛拜完堂,還沒入洞房,人卻尋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數年,去年總算回到家裡,蘇老漢以為他回心轉意,滿心歡喜,分家析產,誰想他一拿到地契,轉手就將自己名下的十五畝田產賣了。聽說是賣給里正劉家,得金三十兩。各位聽聽,那地是周天子賞賜蘇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產,那小子卻只賣出三十兩,只有二愣子才幹得出來。這小子用三十兩金子置買了駟馬高車、裘衣錦裳,風光無限地前往秦國,結果呢,前後不過三個來月,駟馬高車不見了,裘衣錦裳不見了,那小子穿著老秦人的黑棉襖,背了個破行李捲兒打道回門,把個蘇老漢氣得當場中風,這不,成個癱子了。”說到這兒連連搖頭,長嘆一聲,“唉,人哪!”
陸少爺怔了下:“聽這半晌,那小子沒瘋呀!”
“沒瘋?”瘦男人瞪眼說道,“有好房子不住,娶來新媳婦不睡,整日裡跟一條黑狗住在露著天的草棚裡,臉也不洗,衣也不換,一個月來從不出門,要麼傻坐,要麼自說自話,一眼看上去,頭髮亂蓬蓬,鬍子拉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且不說,我剛聽說,他還拿鐵錐子扎大腿,扎得兩腿血淋淋的,少爺你說,他這不叫瘋叫啥?”
陸少爺急問:“他為啥拿錐子扎大腿?”
瘦男人順口應道:“聽說是他在讀竹簡,讀得困了,就拿錐子扎。”
“嗯,”陸少爺連連點頭,“這個故事好。待會兒回到家裡,我就講給老頭子聽去。老頭子一天到晚逼我讀書,我想叫他看看,讀書讀成這個樣子,究竟有個啥好?”略頓一下,陡然想起什麼,拿眼掃一圈,“聽說這幾日茶坊裡來了個琴手,他要是彈琴,連牛羊都流眼淚,可有此事?”
瘦男人點頭。
“人呢?”陸少爺四處張望。
瘦男人朝門口處努努嘴,眾人也都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兒。陸少爺抬眼一看,果見那裡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
老人的眼皮眨動幾下,掙扎著站起身子。
見是一個老乞丐,陸少爺眉頭微皺,自語道:“我道是個體體面面的琴師呢,咋是個討飯的?”便轉頭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個琴師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點頭。
陸少爺眉頭再皺,張口叫道:“嗨,老傢伙,本少爺只顧聽這一樁奇事,差點將正事忘了。我家老頭子聽說你彈琴彈得神,叫本少爺請你到府上彈幾曲,”說著從袖中摸出一把布幣,揚手拋到老人跟前,“這是賞錢,你點好了!”
琴師似是沒有聽見,睬也不睬,更沒看那一地的銅幣,只是佝僂起身子,吃力地站起來。
瘦男人起身,過去扶住琴師。
琴師看他一眼,彎腰拿起琴盒,抱在懷裡,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陸少爺急了,起身追前幾步:“老傢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師仍未睬他,顧自前行。
陸少爺又追幾步,大叫:“老先生,本少爺賞你一兩金子!不,三兩!”
琴師仍舊沒有頓住步子。
陸少爺一怔,猛一跺腳,朝琴師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個老東西,不識抬舉!”
堯山墨家大營的主草廳裡,幾位墨者侍坐,隨巢子捋須冥思。
“就各地情勢來看,”坐在首位的告子小聲稟道,“大國之間暫時消停了,眼下鬧騰的是幾個小國,衛、宋、中山與巴蜀。衛君暴死,諡名成公,太師當政,廢太子,立衛室旁支公子勁為君,太子奔梁。齊魏相王后,宋公偃自行稱王,笞天鞭地,**宮室,禍亂朝綱,攻伐泗上弱小,引發楚、齊、魏側目。聽聞宋公稱王,中山君不甘寂寞,亦頒詔南面,但其詔令頒佈不過五天,就受到趙、燕警告,中山君自廢王位。巴王陰結沮侯謀蜀,巴、蜀起爭,動刀兵。趙國奉陽君專權,引趙侯不滿,燕國公子魚覬覦儲君大位,於武陽招兵買馬,結成勢力⋯⋯”
“曉得了。”隨巢子顯然不想聽這些,擺手止住他,盯住告子,“聽說孫賓出事了,怎麼回事?”
告子看向屈將子。
“稟報鉅子,”屈將子作禮應道,“有人誣陷孫臏謀反,被魏王處以臏刑,刑傷好了,但孫臏不知何故,發了瘋魔!”
“臏刑?”隨巢子倒吸一口冷氣,盯住屈將子。
眾墨者無不吃驚,皆將目光盯住屈將子。屈將子遂將他所探到的龐涓如何邀孫賓下山、鬼谷子如何為孫賓更名為孫臏、孫臏如何被人誣陷、龐涓如何救他、魏王如何判孫臏臏刑等略述一遍。
“何人誣陷的?”宋趼怒道。
“就在下所判,”屈將子應道,“誣陷他者,當是龐涓!”
眾人又是一驚。
隨巢子閉目,良久,長嘆一聲。
“鉅子,”屈將子不無憂慮道,“孫臏目下仍在龐涓府中,就如羊在虎口,若不及時救出,後果不堪設想!”
“他是刑傷好後發的瘋魔?”隨巢子抬頭,盯住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