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阿哥陪著雍正共進午膳,除了三阿哥允祉、五阿哥允祺、八阿哥允禩矜持自重,不肯放肆,其餘的人全無禮法,當著雍正的面大嚼大啖,一個個吃得渾身冒汗——早晨只在靈前吃了點素點心,這幹人也實在早已飢腸轆轆的了——雍正是個極講究禮的,打心裡厭惡這群齷齪鬼,一邊笑著勸眾人“放量用”,自己挾了幾箸豆腐皮拌粉絲吃了,便洗手嗽口,微笑著看眾人吃飽,起身道:“道乏了,兄弟們有事隨時遞牌子進來!”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擦嘴剔牙,亂嘈著跪了謝恩,一鬨而散。允祥因兼著上書房行走的差使,負責紫禁城防務的領侍衛內大臣,有著這層身份,便有護衛皇帝安全之責,因此不肯入筵,只站在雍正身後侍候。筵散之後,允祥又代雍正把阿哥們送到丹墀下,一轉眼見隆科多站在東配殿前,便笑道:“老隆,你早過來了?怎麼不進來?”隆科多正要搭話,一眼瞧見雍正踱出殿外,忙上前打個千兒道:“臣給萬歲爺送新錢樣子來了。”說著,舉了一下手中的黃紙包呈上。
“唔。”雍正神情多少有點恍惚,沒有去接錢,卻朝東配殿喊道:“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早已隔玻璃瞧見雍正出來,聽見傳呼,急趨而出,順手打下千兒,“主子有什麼旨意?”雍正一擺手說道:“叫張廷玉和馬齊過來。”李德全答應一聲,剛剛起身,隆科多賠笑道:“回主子的話,馬齊已經退朝,張廷玉正在接見進京引見的州縣官,說話就進來見主子。”
雍正這才接過那個沉甸甸的錢包,點了點頭,說道:“也好。這次引見的州縣官,共是幾名?”隆科多忙道:“共是二十七名,廷玉正給他們講引見儀注,不過應景兒的事,估摸這會子已經說完了。”雍正淡然一笑,盯著隆科多道:“哦?應景兒的事,你這麼看?”
隆科多一臉茫然,看著允祥沒敢回話,州縣官引見皇帝,本來就是一磕頭就完的事,真不知這個雞蛋裡挑骨頭的皇帝為什麼還要吹毛求疵?正發怔間,張廷玉帶著一個小太監,抱著一沓奏摺進來,雍正見他要行禮,一擺手道:“不用了,進來吧。”便回步進殿,眾人只得跟著進來。雍正徑至西書房炕上盤膝端坐了,親手整理了張廷玉送來的奏摺,吩咐“多調些硃砂,朕要熬通宵”。這才對隆科多笑道:“你是貴胄,又是武功出身,說錯了朕不怪你。州縣官雖小,卻是親民的官,廟堂旨意要他向百姓布達實施,百姓疾苦要他向朝廷奏聞。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他們既要辦差,又要當朝廷的耳目,這一層官是最要緊的。因此引見不能像往常,一大群進來,磕頭聽訓走路。朕要一個一個地見,一個一個地考成。”說著便開啟黃紙包看錢。
“萬歲,”張廷玉躬身說道,“臣以為勤政固然要緊,但十八行省,天下之大,各省實缺州縣都在百員以上,加上候補的,待選的,實在繁累,一個一個地接見,考成……”“你不必再說了。”雍正頭也不抬,看著桌上擺的銅錢,說道:“那就一次見三個——我們先看看這錢吧。怎麼瞧著這三種錢的成色似乎不一樣?”
眾人這才留心看那錢,一大包裡分三個小包,每包九枚樣錢,共是二十七枚,剛剛鑄出來的“雍正”銅哥兒黃澄澄亮晶晶分三排擺著,端詳半日,看不出什麼異樣來。雍正指了指第一排,又指著第三排,問道:“這第三排的錢,字畫沒有第一排的清晰!”
“哦!”隆科多鬆了一口氣,笑道,“皇上,這裡頭有個分別,其實再細端詳,第二排也是不及第一排的。三排銅錢用的不是一個模範。第一排叫‘祖’錢,是鑄來存御檔的;用祖錢壓印模範,出來第二排,叫‘母’錢,再用母錢模範大量鑄印,出來第三排‘子錢’,就是通用天下的錢了。因反覆兩次,子錢字畫自然不及祖錢。”雍正笑道:“處處留心皆學問。想不到你這個丘八舅舅倒通錢法!”說笑著若有所思地起身來,在地下踱了兩步,忽然問道:“那個孫嘉淦,為什麼和戶部尚書鬧起來?也是因字畫不清?”
允祥和隆科多都不知道這事首尾,對視一眼沒敢回話,說道:“奴才方才叫人問過。不是為字畫不清,因為鑄錢用銅鉛,孫嘉淦是戶部雲貴司主事,上了一個條陳要戶部尚書代呈御覽。葛達渾說他多事,他不服,兩個人在戶部大堂頂嘴,葛達渾那性子萬歲也知道,掌了他一嘴,事情就鬧大了。”
“兩個人都是混賬!”雍正打了個呵欠,又看了看案上的錢,突然改變了主意,問張廷玉:“這個姓孫的發落沒有?”
“沒有。”
“傳他來見朕。”
張廷玉驚訝地看看雍正,忙答應一聲出去傳旨。雍正笑著看了看自鳴鐘,說道:“已經未牌時分了,允祥餓壞了吧?邢年,給你十三爺取兩碟子點心來!”說著便坐下來看奏摺,張廷玉和隆科多小心翼翼侍立在旁,大氣也不敢出。雍正翻了幾份摺子看看,壓在下邊,又拿起一份審視良久,一閃眼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官員進來,也不理會,由著他參禮,卻轉臉問隆科多:“這個史貽直寫了一份參折,說山西省巡撫諾敏隱瞞虧空,這事情你們知道不知道?”
“回皇上,”隆科多忙躬身道,“山西虧空康熙五十六年就已經補齊了的,當時是皇上坐鎮戶部親自查清的,豈有舛錯?但史貽直秉性剛正,實在是個清官,他是監察御史,允許風聞奏事,即便不實,也是為公,似也不為大錯。請皇上聖鑑!”話雖說得兩全,其實在場人都明白,諾敏和史貽直是陝甘總督年羹堯薦舉的,年羹堯又是當今皇上最信任的藩邸門人,允祥在旁邊小几上慢慢嚼著點心,心裡卻道:“油滑——這條老泥鰍!”
雍正這才正眼打量跪在炕前的年輕官員,八蟒五爪的袍子外頭的補服已被剝掉,大帽子上沒有紅纓,硨磲頂子也摘掉了,領子上一個紐扣掉了,大約是和葛達渾廝扭時拽脫的,一雙金魚眼,冬瓜一樣的臉上長著一個不討人喜歡的鷹鉤鼻子。雍正一眼望去,頓生厭惡之感,吃著茶盯視移時,才開口問道:“你叫孫嘉淦?幾時調戶部的?朕怎麼沒見過你?”
“回萬歲的話。”孫嘉淦重重地在金磚地下碰了三個頭,朗聲說道:“臣是康熙六十年進士,在禮部候選三個月被分往戶部。當時戶部已經停止清理官員虧空,萬歲爺龍潛返邸,所以沒福得識聖顏。”雍正冷笑道:“沒見過朕未必是禍,識得朕也未必是福。康熙六十年進士,除了分到翰林院做編修的,無論外官京官哪有做到六品的?你不知怎樣鑽刺打點,走了誰的門路,升得這麼快了,還不安分?”孫嘉淦道:“回萬歲,臣自束髮受教,謹遵聖人之訓,於家事私事,尚不敢稍存苟且,何況國事社稷事?殿試時臣實為傳臚(第四名),帶缺分發翰林院庶吉士,只因相貌醜陋,掌院學士說‘聖祖六十年大慶,你這模樣站在清秘隊裡是什麼觀瞻’?諮會吏部降調戶部主事……萬歲尚說臣是鑽刺打點,臣不知以何言回奏!”說罷,淚水已走珠兒般滾落。
原來是這樣!雍正臉色一沉,他有些動容了。旋即一笑,說道:“以貌屈才,古有鍾馗,今有孫嘉淦,良可嘆息。但君子知命,讀書養性,你中在一甲第四名,學問必是過得去了,為什麼如此孟浪,咆哮官廨,與大臣扭打爭論,直鬧到西華門——你撒野得太過分了!”
“萬歲,”孫嘉淦仰首問道,“不知新鑄雍正錢萬歲見到沒有?”
“見到了,很好啊!”
“萬歲可知道,如今市面,一兩足紋能兌換多少康熙制錢?”孫嘉淦直盯盯地望著雍正,語氣斬釘截鐵,“萬歲鑄錢,是為便民流通,還是為了粉飾太平?”
聽著這一連串質問,滿殿侍衛太監人人股慄變色,雍正在藩邸自號“鐵漢”,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著稱,從沒見人敢這樣當著大庭廣眾橫眉頂撞的,何況這麼一個小小的六品堂官!張廷玉和隆科多看著雍正愈來愈陰沉的臉色,對視一眼,正要設法緩解他立時就要發作的雷霆大怒,允祥卻在旁斷喝一聲:“孫嘉淦,你這是和萬歲說話?來人——扠出他去!”
“慢。”雍正卻已回過顏色,沉思著道,“朕不怪罪他這點子秉性。嗯,按官價一兩銀子可兌兩千文——這與你的事有什麼相干?”
孫嘉淦也意識到了自己失儀,忙叩頭道:“臣秉性浮躁,萬歲恕臣,臣感激無地。方才萬歲說的是官價。但如今實情並非如此。一兩臺州足紋,市面上其實只能換七百五十文!”
這話別人聽了,都覺得是平常事,張廷玉多年宰輔,深知其中利弊,竟如雷轟電掣一般,頭“轟”地一聲漲得老大!雍正笑道:“錢貴銀賤,古已有之,這有什麼打緊的?值得你大驚小怪!你是雲貴司的,下札子叫雲南多開銅鉛,多鑄錢,不就平準了?”隆科多皺眉說道:“多開礦固然是法子,不過礦工多了,聚在一起容易生事,也令人頭疼。”允祥卻問道:“孫嘉淦,據你看,為什麼銀子和錢價不能平準?”
“回十三爺的話,”孫嘉淦道,“康熙錢銅鉛比例不對,半銅半鉛,所以奸民收了錢,熔化重煉,造了銅器去賣。一翻手就是幾十倍利息。所以國家開礦再多,也填不滿這個無底洞。明代亡國,銀錢不平也是一大弊政。主上改元登極,重新整理政治,澄清吏治,豈可重蹈覆轍?”
這件事和政局吏治居然關聯!雍正卻不明白其中道理,頓時陷入沉思。張廷玉見孫嘉淦說得不清楚,在旁一躬身賠笑道:“萬歲,這裡頭的弊端萬歲一聽就明白了。朝廷出錢開礦鑄錢,銅商收錢鑄物,民間流通不便,只好以物易物;所以錢價貴了於百姓不便。這還是其次,更要緊的,國庫收稅,收的是銀子,按每兩銀子二千文計價。鄉間百姓手裡哪有銀子?只好按官價繳銅錢,汙吏們用兩千文又可兌到二兩多銀子,卻只向庫中繳納一兩……”
原來如此!張廷玉沒有說完,雍正心裡已是雪亮:每年朝廷徵賦,竟有一多半落入外官私囊!想到這些汙吏如此巧取豪奪,還要加火耗盤剝,仍是貪心不足,還要挪借庫銀,久拖不還,弄得戶部庫銀,賬面上五千萬兩,實存八百萬……雍正頓時氣得臉色鐵青,他看了一眼二十七個鋥明耀眼的新錢,恨得很想一把抓了摔出門外,尋思良久,忽然問孫嘉淦:“那你以為這錢該怎樣個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