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四鉛六。”孫嘉淦道,“成色雖然差了,也只是字畫稍微模糊了些,卻杜絕了錢法一大弊政,於國於民有益無害,何樂而不為?求皇上聖鑑!”
雍正眼裡熠然閃了一下光,隨即黯淡下來。剛剛接見阿哥,自己還振振有詞,聖祖和自己“是非得失實為一體”,眨眼工夫就改變了聖祖鑄錢銅鉛比例,誰知這群滿懷妒意的兄弟們會造作出什麼謠言來?按古禮“父喪,子不改道三年”之義,三年裡頭,康熙的規矩不許有絲毫變更,若為鑄錢這件事,引起朝野冬烘道學先生議論,八阿哥引風吹火一哄而起,這佈滿乾柴的朝局就會變成一片火海。雍正深知,自己德行並不能服眾,只是因康熙賜於的權柄威壓著眾人,勉強維持到眼下這個局面,已經很不容易。一事不慎,朝野龐大的“八爺黨”勢力和他們管領下的五旗貴胄聯合攻訐,他這個“皇帝”就會化為齏粉!想著,雍正已經拿定了主意,格格一笑道:“朕還以為你真的有經天緯地之才呢!原來不過如此!聖祖皇帝在位六十一年,年年鑄錢,都用的是銅鉛對半,熙朝盛世照樣兒造就出來了!你一個蕞爾小吏,輒敢妄議朝廷大政,非禮犯上咆哮公廨,敢說無罪?念你年輕,孟浪無知,又是為公事與上憲爭論,故爾朕不重罰。免去你戶部雲貴司主事職銜,回去待選,罰俸半年——真是可笑,朕那邊多少軍國重務等著辦理,卻聽了你半日不三不四的議論!”眼見孫嘉淦還要答辯,雍正斷喝一聲:“下去!好生讀幾本書再來朕跟前嘮叨!”
眼見孫嘉淦踽踽退出殿外拂袖揚長而去,殿中眾人都無聲鬆了一口氣。允祥眨巴著眼,很想替孫嘉淦說句公道話,看著雍正臉色沒敢張口。張廷玉老謀深算,已經若明若暗地看到雍正題外的深意,但他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緘言,一句話也不肯多口。隆科多卻深覺孫嘉淦言之成理,在旁賠笑道:“孫某雖然放肆,臣以為他並無私意,倒是一心為朝廷著想,所議錢法也不無道理,願聖上棄其非而取其是,把他的奏議下到六部,集思廣益,似乎更妥當些。”
“朕乏透了,今兒不再議這事。我們滿口銅臭,言不及義,這不合孟子義利之道。”雍正蹙額說道,“當下最要緊的,大將軍王允回京。甘陝大營主將出缺,得趕緊選一個能員替補。山東去年秋季大旱,前日他們省布政使遞來奏摺,說眼下已有三百多人凍餓而死,一開春連種子糧都要吃光,這怎麼了得?你和廷玉到上書房,商量一個賑濟辦法,派一個妥當人去放糧,看看其餘省份有沒有類似情形,一併寫個條陳——嗯,現在是——”他看了一眼自鳴鐘,“現在是申末時牌,給你們半個時辰用餐,晚間亥時正,用黃匣子叫太監遞到養心殿,你們就可散朝回家去了。”待二人退下,雍正笑道:“允祥,好久沒有單獨一處說話了——我們兄弟要點酒菜,一邊進膳,共弈一局如何?”
雍正皇帝是個冷人兒,不吃酒不貪色,玩樂吃喝上沒有多大嗜好,只偶爾喜歡圍棋,也是糟透了的屎棋。允祥卻是阿哥里的棋王,國手黃文治也只能饒他兩子,允祥搶了黑子,一邊煞費苦心地設法下和棋,看著雍正的臉色道:“皇上,臣一直在想張廷玉的話。朝廷一多半的賦稅,從銀錢兌換差價裡叫那些黑心官兒掏走,這……這終究不是事兒呀!”
“不下了!總是和棋,沒意思。”雍正將手中棋子丟進盒裡,站起身來,盯了一眼允祥沒有言聲。允祥答應一聲“是”忙也站起身來。雍正默然踱著步子,良久,倏然說道:“允樣,你是不是瞧不起朕?”
允祥嚇了一跳,撲通一聲長跪在地,惶惑地說道:“臣焉敢,君臣分際,下不僭上。臣是以理而行。”
“屁!”雍正夾臉啐了允祥一口,“朕越看你越不像從前的胤祥了!敢說敢為敢怒敢笑——聖祖親自賜號‘拼命十三郎’!”允祥忙叩頭謝罪,說道:“彼一時此一時,情勢不同——”話未說完,雍正“砰”地一拳擊在棋盤上,黑子白子,棋盒兒、棋盤四周擺的果子杯盞酒器卻都跳得老高,“朕仍要昔日的拼命十三郎!朕要你做朕的十三太保!”養心殿的太監宮女們已經侍候了這個新主子一個月,還從來不曾見過他大發雷霆。眼見雍正兩眼噴著怒火,一臉的蠻橫刁惡神氣怒視著允祥,一個個嚇得呆若木雞。李德全邢年一干人過去逢到康熙發脾氣,都要趕緊過上書房請宰輔們過來解圍,但雍正是什麼性格,他們不託底,也不敢造次照老規矩辦。
允祥黑瞋瞋的瞳仁中光亮一閃,隨即垂下眼瞼,略一思索,平靜地說道:“皇上,您知道,咱們宗室骨肉,自康熙四十五年八月十五,十哥他們大鬧御花園,整整折騰了十四年!為了這把龍椅,為了拔去我這根眼中釘,有人幾次擺圈套害我,有人派人用毒藥殺我,您都是知道的。我這十四年如履薄冰,步步小心,還是著了人家的道兒,被父皇圈禁在活棺材裡悶了八年……”他的聲音已變得哽咽不能自制,“……皇上……我是荊棘叢裡爬出來,油鍋裡滾出來,地獄裡逃出來的人吶!您看我這頭髮,一多半都白了!您想過沒有,我今年才三十七歲!您怎麼能指望那個死了的拼命十三郎再還陽呢?……”
“十三弟……”雍正被他這番如訴如泣的話語深深打動,走上前雙手挽起允祥,他的聲音也變得有點嘶啞,“是四哥想錯了”。他拍了拍允祥肩頭,揹著手繞室彷徨,長嘆一聲說道:“賢弟太傷感,朕這陣子心事太多,沒有顧及你的心境,朕是想叫你振作一點……”允祥忙拭淚躬身,說道:“臣明白……”“你不全明白。”雍正嘆道,“你若是真明白,就該打起精神來!你要知道,朕現在是在火爐上烤,你也仍在荊棘叢中!”
允祥一下子抬起頭來,愕然注視著雍正,說道:“請皇上明訓!”
“這些日子守靈,朕想得很多。”雍正看了看院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冷風掠過,吹得罘罳旁的鐵馬叮噹作響,他的眼似乎要穿透千層萬疊的宮牆,凝神向外注目著,口中緩緩說道:“青海的羅布藏丹增和準葛爾的阿拉布坦已經秘密地會見三次,辭去朝廷封的親王爵位,自封為汗,其實是已經反了。這裡的事,用兵興軍在所難免。但在西邊打仗,其實打的是錢糧,‘戰場’在後方!可我們國庫,僅有存銀不足一千萬,這夠做什麼使的?錢,都給那起子贓官借空了,先帝爺在位,咱們兩個就是專心辦這差使,催追各省虧空,結果如何?朕被撤了差使,你被圈禁!”允祥忍不住問道:“既如此,皇上為什麼還要斥責孫嘉淦?”雍正迴轉臉來,一字一板說道:“因為他的條陳上得太早,朕不能一登極就授人以柄,給心懷叵測的人以可乘之機!至於孫嘉淦,是個御史材料兒,過幾個月就給他旨意。”
允祥一聽就明白,“有人”指的就是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這些權傾朝野的人,不由得暗自佩服雍正心計之工,遂道:“萬歲聖明燭照,深謀遠慮,臣心領而神受!”“坐,坐!”雍正指著杌子吩咐允祥坐了,自己也盤膝坐了炕上,款款說道:“如今天下積弊如山,朕有什麼不曉得的?吏治敗壞,無官不貪,官員結黨成風朋比為奸,皇阿瑪在時早已對此痛心疾首,但他晚年龍體欠佳勤軀已倦。這些事朕不做,大清江山何以為國?朕做事,你不幫誰來幫?所以你不能急流勇退,朕幫手太少,掣肘的太多,就是為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也要打起精神來!”允祥聽到這裡,渾身的血逆湧而上,又感動又自愧,霍地起身道:“自今而始,臣一身一命,惟皇上是從!臣即請纓前敵,願往青海與羅布藏丹增兵車相會,一場大捷下來,百邪全避!那時辰萬歲就能騰出手來大加清理吏治了!”
“嗯!朕要的就是你這份心雄萬夫的壯志!”雍正也站起身來,目光炯炯盯著允祥,“但青海你不能去,一是朕身邊沒有護駕的不成,二是你去,有人就會說‘為什麼不讓十四爺去?’必引起朝議紛爭。你就留下,多替朕操點心。朕已令人傳詔,命原上書房布衣宰輔方苞進京,再加上廷玉他們,事情就好辦多了!”因見張廷玉抱著奏摺進來,雍正待他將文牘放好,不及行禮,便道:“衡臣,你草兩份詔旨!”
張廷玉沒料到允祥還沒退出,見他兄弟談得興頭,正懊悔自己來得太早,聽雍正吩咐,忙答應一聲,至案前援筆濡墨,等著雍正發話。
“著原大將軍王允實晉郡王位,賞親王俸。”雍正說道,“所遺大將軍缺,即著甘陝總督年羹堯實領,進京陛見後就職。”
這是很簡單一份詔書,張廷玉一揮而就,雙手呈過旨稿。雍正一邊看著旨稿,又道:“允祥在先皇手裡辦過不少差,都做得漂亮,先帝多次對朕說‘胤祥乃吾家千里駒’,朕也早就深知道他,如今又在上書房參贊機樞,朕看給個親王,賞個三眼花翎,還是該當的——允祥你不要辭——廷玉,就照這個意思潤色!”說罷也不歸座,就站在案前立等。張廷玉文思極敏,皇帝說著,已在打腹稿,待雍正說完,略一屬思文不加點,走筆疾如風雨,頃刻而成,雙手呈了上來,雍正接過看時,旨稿寫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原十三貝勒允祥,公忠廉能,勤勞王事,屢辦要差,卓有勞勳於朝廷,皇考在世時每向朕言及,“胤祥乃吾家千里駒”,朕在藩邸亦深悉其能。今即著允祥晉封怡親王,賞三眼花翎,以示朝廷褒忠獎良之聖意。欽此!
雍正看後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就這樣,今晚朕用璽,明天就發出去,允祥的允的明發,年羹堯的廷寄。”
“衡臣,”允祥的目光在燭下灼然生光,“上次我們議過,國喪期間暫停追查虧空,所以原擬六部十九名官員查抄財產停下了。喪一過,事情照舊辦,明天下朝,你知會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叫他們堂官到我府,我向他們交待差使。”
張廷玉吃驚地看了一眼多日來一直萎靡不振的允祥,不知為什麼突然如此精神煥發,忙打千兒道:“遵怡親王憲令,臣即照辦!”
“這都是些國蠹,不必心慈手軟。”雍正在旁插話道,“這陣子沒清抄,只怕有些財物已經轉移,要狠狠追,只防著他們自殺,不怕他傾家蕩產!”
“扎!”
“你們跪安吧!”
“扎!”
雍正親自送他二人出殿,站在丹陛上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氣,像一尊鐵鑄的人似的,站了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