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日國喪終於在悲愴、不安和緊張中悄悄過去,臘月初十,諸皇子皇孫在雍正率領下,在康熙皇帝的梓宮前行了叩靈禮,由雍正牽靈,將棺槨移至壽皇殿奉安停柩。因未滿一月,諸王、公、貝勒、貝子及文武官員帽上的簪纓尚不能戴,但乾清宮前的靈棚已經移去,掛在宮中千門萬戶前的白紗燈也由六宮都太監李德全會同內務府禮喪司的官員們都摘去了,換上了黃紗宮燈。宮中重新佈置一番,原來那種淒涼、肅殺、哀慟的氣氛頓時去了一大半。自十月中旬康熙病重,二十二個皇阿哥衣不解帶,日夜奉侍,先是暢春園,後又到紫禁城,足足“泡”了一個多月,既不能沐浴更衣,又不許剃頭刮臉,饒是強筋骨壯,也都一個個熬得蓬頭垢面、臉色發青、霜打過的草似的提不起精神。眾人各懷著重重心事,腳步雜沓隨在雍正鑾輿後頭,眼巴巴瞧著雍正御駕進了日精門,都暗自舒了一口氣,滿心想著回府,怎樣洗澡換衣,如何擁爐品茶,再好生睡個囫圇覺,但皇帝沒有旨意,也只好等著。十阿哥允是個一刻也不安生的,搓手跺腳取著暖兒,唏溜著鼻子看天,一會兒和這個阿哥搭訕一句,一會兒又跑到太監群裡問:“有手爐沒有?”半晌又轉到允面前,半笑不笑地問道:“喂,我說大將軍王,這個地方冷,還是西大通冷?”
“都冷。”允望著宮門,悵悵地說道,“我大營裡中軍帳,是雙層牛皮夾氈,地下串著火龍,暖和得很。要論外頭,這裡差得遠。一口唾沫不落地就結冰,摔得稀碎——像兄這樣,穿著猞猁猴皮袍,還凍得亂竄,一輩子也別去西邊。”
“都冷——不錯!”允嘻地一笑,說道,“不過裡頭也有個分別。譬如皇上,這會子和老十三、隆科多、張廷玉都在暖烘烘的上書房吃香茶喝參湯。咱們呢,就得乖乖在這冰天雪地裡喝西北風兒。一個爹生下來的,命就不一樣!”允品嚼著他話中的意思,淡然一笑說道:“君臣分際咫尺天涯,份所當然嘛。”允哼了一聲,說道:“那自然那自然!昔日孫皓投降晉帝,席間唱歌:‘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敬汝一杯酒,賀汝萬年春!’你清清嗓子,再過二十天,就是大年初一,皇上必定在太和殿受賀賜筵,你好好亮一嗓門兒,準保封你個親王!”說罷也不等允答話,縮頭跺腳又跳到了別處。
眾人或三五聚話,或竊竊私議,正等得沒興頭,允拍手兒道:“雅靜!恩旨可來了!立馬叫咱們回府,剃頭洗腳,摟著福晉美美兒睡個大頭覺!”立在宮牆跟沉吟不語的允禩抬頭一看,卻是養心殿太監邢年帶著一群蘇拉太監過來,在日精門當門立定。
“列位爺,”邢年見眾人滿不情願地要下跪,忙道,“萬歲爺吩咐免禮。主子知道爺們勞乏了,不過還有些要緊話,想和爺們談談心。請爺們到養心殿候駕。主子正在見人,要不了一個時辰就下來,請爺們忍耐一時,午膳主子和爺們一塊兒進。”幾句話說得眾人無不洩氣,只得拖著灌了鉛似的步履,迤邐出永巷、過天街,再由西永巷過月華門至養心殿等著。
邢年傳過旨踅回來,在月華門這邊看著阿哥們無精打采進了養心殿垂花門,這才去繳旨,早見隆科多、張廷玉、馬齊、王掞還有十幾個官員都鶴立在簷前。邢年打心裡嘆息一聲:“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在時,決不會讓這些臣子們立在外頭挨凍的……”想著,便走到馬齊和王掞面前,打了個千兒道:“給二位大人請安!二位老大人囚在獄神廟已經一年了,看上去氣色還好!這回新主子一登極,就說遵先帝爺的遺命,放列位大人出來。貴人遭磨,後福無窮,小的也替大人們歡喜!”又看了看後頭十幾位,雖不相熟,卻知道都是被康熙囚禁了,雍正剛剛赦出來的,邢年也都團團一揖作禮,笑道:“大人們納福!”
“外頭是邢年麼?”上書房裡傳出雍正的聲氣,“你進來。”邢年忙答應一聲,挑起厚重的棉簾進來,一股暖烘烘的熱流立即撲面而來。定睛看時,雍正依案而坐,穿一件絳色紅綢面染狐膁袍,套著貂皮黃面褂,腰間束一條黃縐褡包,正在啜茶沉吟。下頭跪著兩個人,卻都認得,是內務府的兩個筆帖式錢蘊鬥和蔡懷璽,當日派他們去接允,還是自己傳的旨。因不知雍正召他們說什麼事,邢年一句多的話也不敢說,替雍正斟了一杯熱**便躬身退到了一旁。卻聽蔡懷璽道:“十四爺這一路都很安分的。奴才們萬萬沒想到,進了北京,十四爺會忽拉巴兒變了性,惹出這麼**煩。這都是奴才們辦事不周,求萬歲爺責罰!”
雍正站起身子,踱了幾步,端起**呷了一口,笑道:“朕不過白問問,並沒有別的意思。他肯奉詔,平平安安來京,你們的差使就算辦得好。你十四爺性氣本來就高,恰又遇上皇阿瑪龍馭上賓,心裡發急,說話做事不免過頭兒。朕召見你們,就是告訴你們,十四爺路上說的,無論是好話壞話,不能往外傳。”他倏地收了笑容,眼中閃著幽幽的光,咬著細白的牙齒道:“說出去,就是挑唆我天家骨肉不和,這個罪名兒你們吃罪不起——回京後有人問起過你們這些事沒有?”蔡懷璽忙叩頭道:“奴才回來就奉了憲命,去禮部幫著辦今年的恩科,忙得昏天黑地,並沒人來打聽閒話。就是打聽,奴才是知規矩的人,也不敢胡唚。”錢蘊鬥也道:“奴才也不敢胡說。”雍正一笑,說道,“那好。邢年告訴內務府,兩個各加一級,賞一年的錢糧。”待錢、蔡二人卻身退出,雍正方問邢年:“他們都過去了?”
“是!”邢年忙賠笑道:“奴才親眼瞧著爺們進養心殿,才過來給主子回話的。”雍正點點頭說道:“不能叫他們等久了,你這就隨朕過去!”邢年忙道:“奴才方才進來,廊下站著好多官員呢!主子不見見再過去?”
“哦!”雍正似乎有點詫異,站起身來隔玻璃向外望望,對邢年說道:“你叫隆科多進來!”
隆科多進來了,這是個五十多歲的精壯漢子,穿一身九蟒五爪袍子,珊瑚頂子下一張黑裡透紅的臉,五短身材彷彿蘊著使不完的勁,一進門就甩了馬蹄袖,跪地叩頭道:“奴才隆科多叩見萬歲爺!”
“舅舅,別這樣,你起來,以後見朕免了這‘奴才’二字。”
“臣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雍正笑道,“朕既然這樣稱你,你就當得起。”見隆科多起身來,雍正又道:“朕可要說舅舅幾句了。廷玉是個漢臣,凡事小心,也還罷了。你現在是上書房領班大臣,又是九門提督,朕的至親至信大臣,凡事要替朕多想著點,多擔待著點。”
隆科多目光炯炯看了雍正一眼,忙又低頭道:“請皇上明示,臣好遵旨承辦!”雍正指著窗外說道:“馬齊是先皇老臣,偶然記了過,交部議處不過是應景兒。王掞是出了名的忠臣,又是教過朕讀書的師傅。這十幾個人有的是遭冤下獄,有的不過是公事罣誤,例常處罰。朕以仁孝治天下,當然要恩赦他們出來。你們怎麼能按尋常犯官起復待他們?上書房這邊朕佔著說話見人,那邊批本房,謄繕房有的是地方,就不能騰出點地方來,讓他們進去歇著。這麼冷的天,就站在簷下風地裡!”隆科多賠笑道:“皇上,他們剛從獄裡出來,原是到上書房報到領差。奴才和廷玉倒是勸他們在御駕起居注檔案房暫候著,他們聽說皇上在這,沒一個人去取暖,都在外頭等,想見您一面……”邢年這才明白,雍正並不知道外頭有這麼多人凍著候見,忙過來替雍正披了大氅,和隆科多一道隨著雍正出了上書房,廊下一排溜站著的十幾個大臣見雍正出來,“忽”地一齊跪下,叩頭高呼:
“萬歲!”
雍正似乎很感動,蒼白的面孔泛起潮紅,只向跪在前頭的張廷玉略一點頭,緊走幾步,一手扶了馬齊,一手攙了王掞,吩咐眾人免禮起身,又道:“王師傅,你這是何必?就是天子拜師,朕還該對你行二跪六叩的大禮呢!你們都是先帝倚重的人,先帝在時就曾說過,給朕留著一批人才,不在六部,不在九卿,在大理寺和刑部,朕當時不明白,後來想想,指的就是你們。朕遵先帝遺命,赦你們出來。朕要重新整理政治,澄清吏治,還要多多依仗你們這些老人——這樣,你們先和隆科多舅舅和廷玉談談,放一個月的假料理一下私務,就有旨意給你們的。”
在場這些人裡,馬齊原是康熙的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因曾保奏八阿哥允禩為東宮太子被黜,王掞則是保奏四阿哥雍正皇帝的,也莫名其妙地丟官下獄。其餘如張廷璐、徐元夢、王鴻緒、鄂爾泰等人,或為部院大臣,或為司堂部吏,都是熙朝能吏幹員,人人心裡窩著一份委屈,要見新皇帝訴訴。聽說先帝有此遺命,一個個感動得涕淚橫流,伏地碰頭有聲。王掞頭一個撐不住,竟自放聲號啕!
“列位大人,”廷玉極有心計的人,知道雍正還有要緊事,忙道,“皇上還要去養心殿看摺子議事,先請進上書房我們聊聊,然後請旨,我帶眾位去壽皇殿先帝爺靈前謁見聖祖梓宮如何?”
“不必再請旨了,”雍正點頭嘆息一聲,“就照廷玉說的辦。隆科多一會兒著人把新鑄的雍正錢送養心殿,還有禮部奏請開恩科的摺子,一併交朕御覽。”說罷便帶了德楞泰、張五哥一干侍衛出月華門,早見十三阿哥允祥已等在垂花門前,雍正微笑道,“兄弟們都等急了罷?”
允祥皺著眉頭,一臉心事正呆呆地出神,乍聽雍正問話,抬頭看時,已到了自己面前,慌得連忙跪下,說道:“皇上萬幾宸函,晝夜忙碌,為臣子的等一會兒,哪有急的道理?臣弟在這兒等皇上,是因為戶部主事孫嘉淦和尚書葛達渾為鑄錢的事大吵大鬧一通,兩個大臣竟不顧體面,扭結著直到隆宗門,圍了幾十上百的官員看熱鬧兒。事情不大,太不成體統,因此臣等在這裡,這事不能不奏明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