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師緩了緩,也知雪華是特地岔開話題,怕他傷心,配合地笑著,道:“談不上請教,我覺得你的白菜燒豆皮就很好吃,我家不怎麼吃豆皮的。認識一個新朋友,就拓展了一種生活可能,感謝我女兒請了您來給我做飯。”
他稱雪華是“朋友”,雪華心裡一暖。兩人吃著,聊著,雪華談到大姑姐突然捲了家裡的三十萬去全國旅遊,前一陣在江南水鄉,離你們老家很近。劉老師嘖嘖驚嘆,又說其實能理解。雪華點頭,是啊,人只要老到足夠的年紀,就能理解許多從前不能理解的事情。因為更接近死亡了,死亡令人通透,在死亡面前,再出格的事情,也顯得稀鬆平常。
劉雯佳已依雪華之言,幫父親買了插排和插排收納盒,把插頭都收了起來,把那個當隔斷的老舊多寶格櫃子拆掉,重打了一排帶門的白色櫃子。雪華吃完飯,幹完廚房和餐廳的活兒,時間還有富餘,她便把屋裡其他地方的雜物都收納到這個櫃子裡。她幹著活兒,不時問劉老師這個東西還要不要,那個東西給您放櫃子裡可好?劉老師在一旁依著她的話回答著,打著下手。兩人搭配著幹活,很默契。
幹完活一看,整個屋子顯得更寬敞明亮,多出不少空間。雪華又建議劉老師,空出來的邊桌可以買盆蝴蝶蘭裝點下,正好遮住桌邊那處被磕破牆皮的角落,又能給沉悶的客廳增添一抹亮色。劉老師要她明天一起去菜市場旁邊的花市一起挑選。
離開的那一刻,雪華看到劉老師扶著門看著她,神情竟有點可憐巴巴,不由微微不忍。劉雯佳平時都在上班,只有週末能帶孩子來看他。假如沒有她這個家政每天上門,劉老師這漫漫長日都是一個人待著,好孤獨。
下了樓,雪華想著江南水鄉,給林瑞玲打電話。林瑞玲接通,大聲道:“雪華,看見沒有?我來上海啦。”
她自豪地轉到著鏡頭,讓雪華看外灘林立的高樓,明珠塔高聳的發射塔指向天空,黃埔江水浪滔滔。林瑞玲站在船上,兩岸高樓從她身後掠過,雪華彷彿感染到她的滿懷豪情,也開懷起來。
“剛才我聽船上的人聊天,有人說晚上要去金茂酒店的酒吧喝酒,說在那裡喝酒,看到的夜景是全上海最棒的。我本來想去明珠塔看上海夜景的,後來一想,我活七十歲了,從來沒有去過酒吧,決定晚上去金茂的酒吧喝酒。我又去酒吧喝酒又看上海夜景,一次完成兩個心願。”
雪華想象一身廉價滌綸黑色碎花老年衫、頭發花白、體態肥胖、土裡土氣的大姑姐坐在上海高樓的高檔酒吧裡,不由笑了起來。林瑞玲道:“笑什麼?只要有錢,他們能不讓我進?雪華,我看電視,老看年輕人坐在酒吧裡,端著一杯花花綠綠的什麼玩意兒喝,我死之前一定要嘗一嘗那是什麼味道呀。”
雪華騎著共享單車,去往下一個僱主家,一邊想象七十歲的大姑姐像電視劇裡那些時髦的年輕人一樣泡酒吧,端著一杯花花綠綠的什麼玩意喝,覺得那情景很荒唐,卻又有一點說不出的感動。大姑姐這把真的玩大發了,而她其實也玩大發了。幸好呀,幸好來到北京當家政,進入生活的新篇章。否則,老家的公房下來之後,她住進去,一個人待著,有什麼意思?那樣的生活,六十歲和八十歲有什麼區別?
她從前興興頭頭地採買燒制,原是有觀眾的,丈夫和女兒就是她最捧場的觀眾。如果單作給自己吃,恐怕沒幾天就洩氣了。就像劉老師,燒得一手好菜,原是表演給老伴兒和女兒看的。女兒結婚了,離家了,他至少還有老伴兒這個忠實觀眾。單把他一個人剩下後,他突然覺得這一切沒有意義了,最終還是請了個家政來一唱一和,才讓他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但她也不可能整天陪著他,所以她一走,他就流露出那種可憐的神情。可憐這種表情,真的不堪。人最好不要顯得可憐,這世道,人一顯出可憐,就離倒黴不遠了。
可見人老了,也許不怕死,但怕死前那漫長的孤獨,而事業和興趣是抵抗孤獨最好的武器。雪華曾經把做家務當興趣,只表演給丈夫和女兒看。如今做家務是她的事業,她的觀眾是千家萬戶,這個觀眾離場了,還有無數觀眾,她永遠不孤獨。想到這裡,她蹬車的腳步更有勁了。
晚上八點,雪華給僱主服務完,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現在住城裡,往家裡趕的心情從容多了。夜景很美,八點多也正是熱鬧的時候,雪華經常這樣走一段路,騎一段車,有時甚至都看見地鐵了,也特地走路和騎車,就當消食和鍛煉了。
北京太大,動不動從這個地點到那個地點要幾十公裡,騎共享單車和走路也要很久,這也是一種變相的健身。雪華慢慢感受到丈夫和力姐那一群人的樂趣,原來對身體的管理是有樂趣的。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瘦了,腰身小下去,腿也有勁了。她回想著那時在力姐的健身房見到的動感單車,彼時自己那目瞪口呆的樣子,真是太出洋相了。那就是放在健身房的腳踏車而已,至於那樣大驚小怪的嗎?
雪華有天在一個公園門口看到有人在發腳踏車騎行團體的招新小廣告,接過來看了看,那上面無任何商業目的,只是純粹的騎友招募。但當時忙著趕路,沒有細問,小單子也不知丟哪兒了。此時她琢磨,以現在的體力,一口氣騎個二十公裡也可以的,再練練,騎五十公裡也不是不行。如果能加入這樣的團體,就像林志民力姐他們那樣,一群人騎著腳踏車,說說笑笑,一起去到某個風景秀麗的地方,應該會很有意思吧?
還有,她總看到路上不少騎共享單車的年輕人戴著耳機,大大的黑色海綿罩住耳朵那種,看著很酷。一邊聽著音樂一邊騎車,想必很帶勁。趕明兒她也買一個,戴在耳朵上,放著比力姐健身房裡還要勁爆的音樂,一口氣騎它五十公裡,哼。
雪華正愉快地暢想著未來,腰包裡的手機響,是林瑞玲。她已經坐到她說的那個“金茂酒店”的酒吧裡了,壓低嗓音道:“雪華,我來開洋葷了,給你看看。”
影片裡,林瑞玲已換了一身新衣,是一件中式領口的深紅色連衣裙,a字型,下擺很飄逸,配上滿頭銀發,竟有了幾分大城市老年女性知識分子的優雅。雪華為之驚豔,哇的一聲。認識林瑞玲幾十年,雪華從來沒見她穿過如此豔麗的顔色,絕大部分時候都是黑色,她胖,自以為黑顯瘦。林瑞玲說中午打過電話後,想了想,幹脆去大商場買件新衣服算了。大上海的大商場,正經衣服啊。四千五百塊,桑蠶絲的,好牌子的。所以她今天穿上正經衣服,來酒吧喝酒,賞上海夜景,算完成了三件心願。
雪華想起陳良慶如果知道土氣又節儉了一輩子的老婆,買了四千五百塊錢一件的衣服,不知道會絕望成什麼樣,煙酒嗓會嚎叫成什麼樣,不由得笑出來。
林瑞玲端起一杯東西,在鏡頭前晃了晃:“知道這個叫什麼嗎?叫ojito,雞尾酒。我在這兒坐半天不知道點什麼,服務生說不然你就喝這個,好喝。我就點了,還要了點小吃,一共花了兩百三十五塊錢。端上來之後我看了半天,也沒有雞尾巴毛啊,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呢?”林瑞玲吃吃地憋著笑。
雪華坐到馬路牙子上影片,笑話她出洋相,那玩意兒喝得慣嗎?小心你一個老太太醉倒了沒人照顧你。林瑞玲說特別好喝,清涼涼,酸酸的,香香的。老太太這輩子沒有在這樣的地方醉過,估計那感覺會很好。跟著又喝了一口,吧唧著嘴,發出享受的嗯嗯聲。又把鏡頭偷偷轉向酒吧內,讓雪華參觀,這酒吧挺大,建得很有風格,立柱、斜撐鋼梁和拋光鍍鉻鏡面形成弧形,連線各個區域,看著有點像太空飛船。鏡頭裡傳來輕微的音樂,不成調,懶懶散散,綿軟入骨。
雪華嘖嘖豔羨,又故意說你一個老太太坐裡面不難為情嗎?林瑞玲說根本沒人管你,這裡面有老有少,中國人外國人。上海真好,誰也不管誰。
鏡頭隨著她的話轉動著,來到大落地玻璃窗前。遠處,整個外灘的景色星星點點。近景,座座造型各異的高樓如瓊樓玉宇,樓體上的巨幕ed屏變幻著炫目的斑斕影象,燈帶閃爍不定,空中又恰好起了淡淡的霧,每一座閃耀的高樓在夜幕和薄霧的映襯下,像最美的夢,由於太過壯美,又像洪荒初開或末日降臨。只有創造或者毀滅之際,才會這樣山崩地裂天地傾覆,極盡可能地燃燒,現出這般奇異的絢麗。
“我現在在87層,距離地面330多米,這個酒吧曾經被什麼什麼記錄評為‘世界最高酒吧’。你這輩子一定要來一次,還喝這個雞毛酒。”
即使隔著鏡頭,雪華也被這繁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燦爛夜景震撼到:“像仙境。”
“巧了,這個酒吧名字就叫九重天。雪華,我這也算昇天了,上天堂了。”林瑞玲把鏡頭轉向自己,滿是皺紋的臉笑成一朵大菊花,眼睛裡閃著淚花,與窗外的燈海交相輝映。
兩人通完話,雪華坐在馬路牙子上,託著腮,回味著方才一幕,一時感慨。大姑姐走進這高檔消費場所的一瞬間會不會膽怯呢?雪華想象如果是從前的自己,一定會膽怯。那樣的場所,不是她能去的。沒有資格。當媽媽的,不應該穿著貴衣服,花兩百三十五塊錢,就為了喝一杯飲料,吃一點幹果,在外無所事事地浪費一整個晚上。當媽媽的,有錢應該花在家裡,花在孩子身上,有時間應該陪家人。吃喝玩樂?光想一想,自己都要唾罵自己了。
不過現在的雪華,想法已經完全不同了。剛才林瑞玲在影片裡還問她,當家政當得怎麼樣了,雪華的臉也笑成一朵花,掙得挺多的呢,大姐,沒想到做家務能掙這麼多錢,咱倆一輩子家務白幹了呀。林瑞玲壓低嗓音,如傳授什麼真經般神秘而鄭重,雪華,對自己好一點,別等到臨死之前才知道享受。
此刻雪華想,去趟九重天,兩百三十五塊錢就可以欣賞到這麼極致的景觀,她完全花得起。不過特地跑上海一趟太費事,北京就沒有這麼好的高樓酒吧嗎?這可是首都,這樣的地方有的是吧?趕明兒等女兒有空了,一定要和她一起泡一次酒吧。到時她也要去買一件正經衣服。的確,她也沒有一件“正經衣服”。
雪華掏出手機來查北京的高樓酒吧,又刷著朋友圈,這時她看到林瑞玲的朋友圈發布了一條剛才酒吧的影片,文字寫的是“九重天,世界最高酒吧,距離地面330多米”,再度失笑。女人這輩子,“硬是沒辦法”的時刻有很多,很多。那也輪到陳家人嘗一嘗那是什麼滋味吧,林瑞玲卷錢跑去吃喝玩樂,並公然炫耀,他們硬是沒辦法呀。
雪華這趟來北京當家政工之後,才意識到,原來家務可以被分拆成好幾項,每一項在市場上請人做,都要花不少錢。她所在家政公司帶娃保姆,月薪六千至八千,這其中,孩子多大、要不要同時負責做飯、是否住家、月休幾天,價格都有詳細的區別,月嫂就更貴了。
這麼看來,林瑞玲把兩個孫輩從出生帶到了今天的四歲和五歲,每天還要給他們做飯、陪玩、哄睡,創造的經濟價值已近百萬。但無人領這個賬,兒女依仗著“愛”的名義公然漠視。如果愛這麼偉大,倒也不好意思算賬。可愛為何是單向的?單向的愛,叫什麼愛?或者他們認為,單向的愛才是愛,愛也需要愛作為回報,那不是又算賬了麼?愛怎麼好談回報?但林瑞玲是人不是神,怎麼能不求回報?
雪華看著林瑞玲朋友圈那幾張炫目的照片,想了很多,最終點了贊,並發評論:“大姐,好好享受。”然後,她把手機放進腰包裡,感覺到解氣。陳家人的微信她都有,這“好好享受”四個字帶了挑釁,就是特地要讓他們看到的。他們越生氣,她越高興。
雪華正要走時,不知為什麼,潛意識裡突然莫名掠過林瑞玲最後一段話,微微不安。大姑姐自從出走之後,每句話都談到了死,她說的心願,聽起來像遺願。怎麼回事?難道她這番破釜沉舟的叛逆,背後竟有隱情?幾個月前最後一次見林瑞玲時,沒覺出她有什麼異樣來呀,難道得了什麼不顯山不露水的不治之症嗎?
雪華正琢磨著,電話又響了,居然是許子軒。他要求見個面,雪華猶豫了下,想著讓許子軒知道自己和女兒現在住哪裡,是不是有點不安全。
雪華現在不把許子軒看得那麼重了。不是說許子軒不好,這孩子不錯,她這麼認為。只不過,分手後男方一直糾纏甚至對女方發出人身威脅的新聞時有所見,她不想讓林越惹上這種麻煩,萬一呢?許子軒在她心目中不再是那個她和丈夫要討好的有房有車的京籍貴婿了,僅僅是女兒的前男友。這很奇怪,許家和林越的實力對比並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轉變,是她的心境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