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活在當下,當下就是未來,未來已來
林越和媽媽租的小屋六千五一個月,比許子軒那個屋子大了十平米,小區外兩百米就是地鐵,而且屋子的年頭比較新,小區的設施都很好。住起來,居然感覺比住他的房子好多了。
林越從前總覺得美好的未來還沒有到來,她會有美好的未來,那是一定的。也許就是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到那個時候,她才打算放鬆下來,出租屋怎能做長長久久的打算?但現在不這麼認為了,媽媽二十二歲和爸爸結婚,五十三歲時被爸爸驅趕,導致晚年生活動蕩,這是長久,還是不長久啊?
林越算了下賬,哪怕現在失業,手頭的錢也足以讓她們母女安穩地生活上兩年。兩年,對於當下的她來說,那就是長久的了。兩年時光,她還怕找不到活路嗎?更何況,媽媽的家政越幹越來勁,收入穩定地提高呢。
現在住到地鐵附近,交通方便,雪華又把一家遠的僱主推掉,組長又立刻給她安排了新的活兒,緊著她住的地方,這麼著調整了下,時間多出了不少。雪華週一至週六晚上做完晚飯,回到家九點左右。林越往往這時剛下班,在附近的街上胡亂吃點什麼。能有什麼吃的?左右不過預制菜罷了。雪華心疼,想著不接做晚餐的活兒算了,專注做保潔,這樣可以騰出時間來每晚給林越做新鮮的晚飯。但林越拒絕了,媽媽的時間能創造更大的價值,圍著她轉,顯得她太自私。不是錢的問題。
雪華買了面條凍在家裡,有時特地早點起,炒了菜,放在冷藏,保證林越晚上回家熱一熱,下點面條能就吃。但能解決大問題的,還是週末燉湯、醬肉,備在冰箱裡。林越回到家,化湯切肉吃麵,再加點媽媽醃的又脆又酸的豆角,拌點辣椒油,下面條棒極了。林越笑,這和她曾經做過的一模一樣,這本就是媽媽的原創,她不過是學來的手藝罷了。也好,因地制宜地喂飽自己,這本就是一個人具備的生存技能,不為別人,為自己。
吃完飯,母女倆坐在沙發上吃水果,聊天,然後洗漱睡覺。雪華說起林瑞玲的事兒,林越對大姑突如其來的晚年叛逆嘖嘖稱奇,又覺得很合理。哪有人能壓抑一輩子?能量就是這麼多,不在此時爆發,就在彼時爆發,而看不見的爆發最致命,能量在體內山呼海嘯硝煙四起,殺死自己。大姑這一出,叫林越生出幾分敬意。
她趁機告訴媽媽,不要把活兒安排得太滿,留出一些時間來享受生活,逛逛公園,看看電影。等她工作沒那麼忙了,排出年假來,兩人可以去旅遊。你不是也沒去過烏鎮嗎?烏鎮戲劇節最有名,到時咱也走一趟,烏篷船劃起來,大戲看起來。雪華聽得心馳神往,眼睛都亮了。
林越最愛聽雪華講她遇到的奇葩客戶,一個個小家濃縮了人間百態,醜陋與美好並存:劉老師一天比一天開朗了;那對同居的女孩又收養了一隻流浪貓,那對沒有老人搭把手的雙職工夫妻焦頭爛額地沖回家接孩子,在雪華做飯的時候爭吵不休而孩子在一旁驚恐大哭,如果他們都有個林瑞玲那樣的長輩就好了。原來奶奶和姥姥才是“鎮家之寶”。
雪華去過一戶人家,那戶人家把房租給一個年輕女孩,這女孩到期不租了,也不說,突然聯系不上了,一個月的押金也不要了。房主上門收房時驚呆了,因為整個屋子已經成了垃圾場。這女孩租住期間點的外賣盒、飲料瓶、快遞盒、黴爛的食物、丟棄不要的髒衣服甚至是用過的衛生巾等,把一室一廳都堆滿了,門都推不開,連臥室的床上也全是垃圾。難以想像這女孩回來時是怎麼爬進這屋裡的,又是怎麼生活的,睡在哪裡。
這個單子是雪華和四個同事一起完成的,她們足足清理了一下午,清出二十袋垃圾。房主全程一臉崩潰,反複唸叨著:“你們能相信嗎?這女的可漂亮了,打扮得很精緻,看著幹幹淨淨,交流起來也很正常,不像有精神病的樣子。”
雪華和林越描述她收拾時如何與同事忍著惡心,給林越看當時拍下的垃圾成山的照片。母女想象一個人如何關著門,生活在自已創造出來的垃圾堆裡,一再驚嘆人類的多樣性。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坍塌了,才會這樣生活吧?這女孩行走在人海中時,看上去那樣正常,無人知道她的內心早已潰爛。
另外,那對從來不做家務的新婚小夫妻終於鬧掰了。昨天下午一點雪華上門做清潔的時候,發現小夫妻各自的父母也在,當著她的面吵起來,一點也不避諱。男方母親指責女孩不是個女人,一個家糟蹋得像狗窩,父母沒教她怎麼當個妻子當個母親。女方母親輕蔑地說,你兒子不幹,憑啥叫我女兒幹?我們家捧在手掌心裡長大的寶貝,幾百萬砸進去讀到名校碩士,不是來給你兒子當保姆的。少廢話,離婚吧。
兩個母親激烈對決時,小夫妻各坐在沙發一角,沉默不語。兩個父親抱著臂,來回踱著步,長籲短嘆。雪華擦著地,聽得心驚肉跳,又特別好奇,擦到兩個母親腳下時,實在尷尬,不知該怎麼辦。女方母親說阿姨你幹你的,把房收拾好,離婚時才能賣個好價格。
雪華講完,點評說,我可算知道現在年輕人結個婚為什麼這麼難了,誰也不願意付出,誰也不願意妥協。
林越說:“媽媽,你這個話不客觀。普遍來講,人們都要求當妻子的在家務方面多付出,多妥協,而不是當丈夫的。所以你想說的是,因為女人不願意多付出、多妥協,所以結婚難了。”
雪華一時語塞,林越嘲諷地看著她,又道:“假如我能把家務全包了,我敢肯定,許家一定對我非常滿意。那麼,我要為了讓他們滿意,而回歸家庭放棄事業嗎?”
雪華遲疑道:“倒也不必放棄事業……”
林越冷笑道:“你是說我應該把事業幹得很好,同時又把家務全包了?我十六年寒窗苦讀211畢業,為的就是過上這麼辛苦的生活嗎?”
雪華嘆了口氣:“照你這麼說,以後你們這代人要結婚就很困難了。”
林越道:“許子軒他爸說得對,我不想往下找,想往上找男人,總要付出點什麼,比如在家務方面妥協。我不想妥協,就要放棄佔男人經濟方面的便宜。人不能既要又要,我認這個道理。結不了婚就單身,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雪華道:“小許和大多數男人一樣,眼裡沒活兒,你叫他幹――”
林越:“打住,我不想操這個心。”
雪華只好換了個話題,氣氛重歸輕松。林越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可以聊天至深夜的時光了。和媽媽住在一起,簡直太幸福了。她又買了條一模一樣的鵝絨被,從前的認知太傻了,為什麼總是因為想著未來,而湊湊合合地活呢?活在當下,當下就是未來,未來已來。
雪華也覺得幸福,從前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女兒,女兒嫁到北京,餘生可相聚的時間並不會太長,如今卻可以和女兒生活在一起,而且並不是單純的靠女兒養,是兩人一起打拼,感覺充滿希望。她輾轉在各個家庭裡做保潔、做飯,僱主中耄耋老人居多。見多了佝僂的腰、雪白的須發、枯瘦的臉、蹣跚的步態之後,她覺得步子矯健的自己還很年輕,將將五十四歲而已,還能活很久呢。更重要的是,還能在北京掙很久的錢,真好。
那個因亡妻死去而執意不扔遺物的劉老師,雪華和他越來越熟了。劉老師六十歲了,是個退休的高中語文教師。雪華為他服務了幾次,眼見他漸漸振作起來,兩人相處也越來越融洽。有一天劉老師在微信上和雪華說,他要一起去買菜。很久沒有去菜市場了,正好和她有個伴兒,一起走走。
兩人約在菜市場門口見,見到劉老師時,雪華微訝,劉老師理了頭發颳了鬍子,臉舒展了不少,明朗的白襯衫使他顯得儒雅,和昨日很不一樣。她贊他看上去很精神,劉老師微有羞澀,笑道,很久沒出來走走了,正好跟著你,有個伴兒。兩人笑吟吟一起走進菜市場,雪華心中的喜悅慢慢漾開,劉雯佳購買她的做飯服務,為的就是讓父親慢慢走出陰影,果然奏效了。某種程度上來講,她也算是挽救了一個人,太有成就感了。
兩人穿梭在各個攤位中,劉老師指著菜攤上的菜說買這個,買那個,又和雪華商量,哪個菜和哪個菜燒在一起更配,雪華也認真給出意見。兩人不像服務與被服務關系,倒像是廚藝愛好者交流心得,氣氛輕松和諧。有菜販向劉老師打招呼,好久沒見你來買菜了呀劉老師,老太太呢?劉老師微笑,喉嚨裡含糊應了一聲,以示回答。
回到劉老師家,雪華進廚房開始清洗食材,準備做菜。劉老師說今天我來做一道菜,鹹蛋燒絲瓜,家裡正好有鹹蛋。雪華從未聽說過這樣的搭配,很好奇。劉老師進廚房,開始削絲瓜,剝鹹蛋,準備好後又說這個菜最後燒,等你把白菜燉豆皮做好了我再來,不然早做完了要涼了。
兩人在廚房,說說笑笑,劉老師洗著一把香芹梗,說自己最愛吃蘆蒿,“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裡寫的‘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的那個蔞蒿,其實就是蘆蒿。我們江南多得很,這個東西清炒還是肉炒都好吃得不得了,可惜市場上不是經常有得賣,後來我發現一個秘訣,香芹梗口感和它有點像,所以買不著蘆蒿的時候我就拿它當個平替。”
雪華從來沒聽過“蘆蒿”這種南方菜,心想這劉老師口味別致,還有學問,吃個菜引經據典的。兩人在廚房,說說笑笑,最後共做了香芹炒肉絲、鹹蛋燒絲瓜、白菜燉豆皮、肉丸子紫菜湯三菜一湯。這肉丸子湯也是劉老師做的,丸子裡還摻了荸薺碎。雪華見他剁肉泥和荸薺碎的動作非常嫻熟,贊他是老師傅,又問想吃肉丸子為什麼剛才不讓肉攤給絞成泥。
劉老師道:“絞肉機我怕不幹淨,而且絞出來的肉太碎,沒有顆粒感,吃起來層次不豐富。”
三菜一湯上桌,雪華本想站在廚房吃,可劉老師一定要她同桌吃飯,說:“你就當是為我服務,因為我一個人吃飯沒有意思。你要是怕公司責怪,我可以給你們領導打電話說是我要求的,算你的額外服務。我還要寫感謝信呢。”
雪華終於推辭不過,坐下,開始吃飯。荸薺、絲瓜,這種東西,雪華很少買。她不知道荸薺該怎麼吃,嫌絲瓜有股泥土的味道。香芹也很少大把的炒著吃,最多拿它拌點花生米、撒在湯面上當個調味。可是劉老師做出來的這三道菜卻讓雪華贊不絕口:香芹清香,口感脆韌;鮮甜的荸薺中和了肉的微腥,湯裡又放了用熱油炸出來的焦香的蔥花,加了幹紫菜,當真是說不出來的鮮美。更特別的是鹹蛋黃燒絲瓜,鹹蛋黃挖出來和絲瓜一起用熱油爆炒,加少量水燒制。炒過的鹹蛋黃有一種特殊的香氣,絲瓜的土味兒沒了,醇厚油香的鹹蛋黃濃汁兒裹著清甜的絲瓜,層次豐富。
雪華頭一回意識到原來“層次豐富”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滋味,這幾十年的燒菜生涯,她或許誤打誤撞,燒出過這樣的口感,但從未有意識追求過。劉老師是浙江嘉興人,長得秀氣,居然還燒得一手江南好菜,而且性格溫和,他的妻子當真沒福氣。
劉老師道:“從前別人都說我沒志氣,在學校不爭名不爭利。年年高考畢業後,我收到的學生祝福卡片和鮮花都是最多的,但是評職稱時總把我落下。我不在乎,我老婆也不在乎,我們都是想著過小日子的那種人。她愛種花,我愛燒菜,小日子才是有滋有味呢。”
他笑著說,卻一瞬間紅了眼圈。雪華唏噓,待要安慰,又怕反而勾起他傷心事,頓了頓,道:“我是北方人,很多菜不知道怎麼吃,燒法也就那幾樣,以後真要和您多多請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