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午飯,張婆子收拾了包袱,杜梅又寫了張食療的方子,交給小蓮收著,囑咐她一定精心鳳仙的吃食。許氏將家裡二十幾個雞蛋用小籃子裝了,連帶鄉下收的五穀雜糧,南瓜紅薯一併送了些給鳳仙。
“謝謝嬸子。”鳳仙抽了下鼻子說。她在最困頓的時候,在這裡住了這麼久,早把杜梅一家當親人,這會兒要走,不禁有些捨不得。
“回去吧,以後,讓梅子得空去看你。”許氏將她送到院門口,輕輕撫摸她的背。
院外停著柳更生趕的馬車,鳳仙來時,不過主僕三人,一大一小兩個包袱,回去時,帶的雖是鄉野之物,卻是滿滿的沉甸甸的關愛。
杜梅站在院門外,目送宋少淮騎著踏雪,伴著馬車走了,只留下一路騰起的煙塵模糊了雙眼。
轉了一個彎,馬車便看不見了,杜梅正欲返回家中,就見她阿奶魏氏著急忙慌地朝她連連招手。
杜梅雖不喜她,但見她面色慌亂,腳下踉蹌,想來必是阿爺不好了,她還是迎了上去。
“你阿爺他……他疼得厲害!”魏氏一把抓住杜梅的胳膊,許是跑得急了,她嗓子裡迸發出嘶啞的絕望聲音。
“您趕緊回去燒水,我這就來!”杜梅飛跑著回家。
“噯,你可快點啊。”魏氏頭一回在這個大孫女面前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緒,既有愧疚,又有乞求,她舉起袖子胡亂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想轉身回家,才發現自個怕得軟了腳,根本站不住,只得扶著牆慢慢挪回去。
“娘,我到阿爺家去了!”杜梅急急地奔回自個屋裡拿了煙膏罐子,想了想又拿了銀針小包,在廚房門口和許氏說了一聲,一陣風似的跑了。
“你……”許氏擦擦手,追出去想問什麼,杜梅卻早沒了影兒。
杜世城屋裡一片雜亂,桌上的燈盞、茶壺、杯子隨著桌子,全掀翻在地上,碎瓷片散得到處都是,又有兩把椅子倒在地上,杜梅小心翼翼地走近,將椅子扶了起來。
杜世城躺在床上,蝕骨的疼痛,令他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團,全身顫抖不止,他臉上面如金紙,豆大的汗珠順著乾癟的臉頰像溪水似的流下來,在枕邊匯成一攤。
“阿爺,我先給你施針吧,過會兒再喝藥。”杜梅來回不過半盞茶的工夫,魏氏的水還沒燒開,見此情景,她只得先給他針灸止疼。
“梅子……你……可有……毒藥?給我一顆吧,省得我……在這世上,生不如死地……煎熬!”杜世城說話的時候,牙齒髮出咯咯的摩擦聲。
“阿爺,我是醫者,只會治病救人!你且忍耐一下。”鍾毓說過這種疼是萬蟻噬心,杜梅見杜世城的模樣,心中大駭,她深吸了口氣,拈起銀針,準確地扎入穴位。一連紮了十來根,杜世城的疼痛慢慢得到了緩解,準確地說,他只是暫時麻痺了,感覺不到疼。
“我是不是活不長了?”痛感消退,杜世城四肢舒展開來,瞪著渾濁的眼睛看著杜梅問。
杜世城萬萬想不到,距離二金去世還不到一年的光景,他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了,他實在不甘心,他的大孫女將來必能成大器,光耀門楣,只是他恐怕看不見那一天了。此時在他心裡認為,自己每日所受的罪都是該得的報應,他對二房一家的愧疚又添幾分。
“怎麼會呢,沒有的事!”杜梅面上露出輕鬆的笑容。
杜梅記得鍾毓說過,支援杜世城活下去的,除了身體還有信念。他的身體早已是一副不可收拾的殘軀,而他的信念除了杜梅光宗耀祖的榮耀,就是對活下去的渴望,她萬萬不能告訴他實情的。
魏氏端了暖壺和藍邊大碗來,杜梅背過身,用筷子挑了一點兒煙膏,用滾水衝了,煙膏慢慢溶在水裡,她一邊攪動,一邊吹涼,杜世城渴盼的目光一直盯著,彷彿小孩子盯著大人手裡的糖。
杜梅將銀針悉數拔去,魏氏抱起只剩一堆骨頭的杜世城餵了藥水。
“阿爺,我瞧你前些日子還到打穀場上去呢。”杜梅輕聲問道。今兒怎麼就突然發作成這樣了?
“你阿爺哪日不疼?只是每日強忍著,說你那藥金貴,不敢多用!”魏氏扶起桌子,似是抱怨地說。
“梅子,我看針灸的法子不錯,你若得空,能不能……”杜世城說著突然止住了,他望望杜梅,垂下了鬆垮的眼皮。
猛然想起當初二房的種種磨難,杜世城心中羞愧,他現在有什麼臉面要求杜梅照顧他呢。
“針灸沒有藥水管的時間長,若是您願意,我每天來給您扎一次。”杜梅看著杜世城,心裡突然想起自己去世的爹,有些淚目地說。
若是她爹活著,必是不忍心阿爺這般痛苦的,她只當是替他盡孝了。
“好,梅子。”杜世城痛感不在,倦意襲來,他迷迷瞪瞪嘟囔了一句。
“你阿爺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不是疼得受不了砸東西,就是一睡不醒飯也不吃!”魏氏此時才開始害怕失去相伴半生的老頭兒,她一邊收拾地上的碎片一邊惶恐地對杜梅說。
“若是阿爺有什麼不好,你只管來找我吧。”杜梅收起銀針小包,拿了煙膏罐子,準備離開。
“你給我說句實話,他還能活多久!”魏氏一把抓住杜梅,急切地問。她心裡的神經繃得太緊,日日擔心杜世城突然撒手人寰。
“阿爺能活多少時日,都在你手上攥著,你該知道怎麼做!”杜梅十分不喜魏氏,她瞥了床上睡著的杜世城,低聲嚴厲地說。
“我?我哪裡有這種本事?”魏氏頹然地往後退了兩步,靠在桌子邊上。
“每日盡心盡力的照顧,阿爺……會好的!”杜梅頓了一下,說了句違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