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也曾好言勸慰,要他先成家後立業,他自是牛心左性聽不進。待年紀愈大,父母也是無法了,恐他子嗣無望,甚至是求他娶親,生個一男半女。 可媒婆換了好幾個,也沒說上一門親,高不成低不就,竟白白荒廢了光陰。
不久,兩位老人陸續下世,他又不是個善於經營管理的,今日不管明日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家裡沒個商量計較的,家產田地不知被近族遠親誆騙了多少去。
直到四十歲上,他才突然幡然醒悟,捂緊了錢袋子。這時,他也就僅剩3畝水田和一處老宅了。他又不會種田,只平日裡幫著村裡做做寫寫算算的事。他嚴謹細緻,算盤打得尤其好,紅白喜事,大傢伙都請他幫襯,一個人的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他對科舉應試完全喪失了信心,卻又痴迷上了另一件事。他某日早上醒來,發宏願要寫一本曠世奇書。這一寫就是七八年,書稿堆了一屋子。
看了他書的人都說他的腦殼子壞了,人怎麼能坐在大鐵鳥的肚子裡飛?女人怎麼能不穿長裙,露胳膊露腿出門?遠隔千山萬水的兩個人怎麼能聽見彼此的聲音?還有什麼不用墨水就能寫字的筆,不添油就亮的燈?沒人信他寫的一千年後的離奇故事,只當是個笑談,傳得十里八鄉人人皆知。
他倒也不惱,只在他爹孃留下的老宅上掛了個大匾,親題三個斗大的字:廢稿齋。村裡人叫順了嘴,從此,杜斐鎬成了杜廢稿了。
到了飯點,杜懷炳和杜斐鎬來了,杜世城自覺家醜不能外揚,掙扎著起來招待。杜懷炳見他臉色不善,只以為他還為昨日的事氣惱,不免又開解了一番。
杜梅把菜略熱熱,一樣樣端上來,魏氏割了一小塊臘肉拿到廚房,杜梅做了臘肉大白菜,又加炒了雪裡蕻肉絲,湊齊了八菜一湯。
杜世城又讓燙了一壺燒酒,叫出三金陪著一起吃飯。大金傷了,出了昨兒的事,也沒臉面出來陪客。大房的三個小子,撇了輩分不說,也是上不得檯面,杜世城就沒喊。
堂屋八仙桌上,四個人吃一桌子菜,已是異常豐盛了。杜懷炳是長輩,三人輪番敬酒。杜家父子二人又敬了費稿,杜世城把感謝的話說了一籮筐。費稿還有著文人的傻氣,和三金倒也投緣,說到二金不禁唏噓了一回。
杜世城精神不濟,不過兩三杯,就有了醉意。魏氏一直在堂屋外守著,見狀,忙沏了釅釅的茶來,杜世城就以茶代酒作陪。
杜家其他的人都在廚房裡吃飯,桌上是一大盆青菜豆腐,一大碟雪裡蕻,肉絲太少,都緊著堂屋那桌上了,不過沾著肉腥味,味道也好過清炒,還有一盆白菜湯,也泛著油花兒,聞著都香。另外就是祭奠二金用的,裝在碗裡的菜。
謝氏帶著杜傑和杜棗來了,周氏和杜栓杜樁也來了,大金和杜柱躺著,等著送飯。周氏等不及地裝了兩碗飯,又把各種菜夾了碼在上頭,她兩手各端著堆得高高的飯菜,胳膊窩裡還夾著兩雙筷子,急急地送到房裡。
等周氏回來,碗裡的菜已經沒有了,豆腐也沒有了,雪裡蕻裡的肉絲兒更是挑得一根不剩。她想發飆,但想到今天日子特殊,就焉了,不敢多說話,只管扒飯。今天是純粳米飯,又香又軟,沒菜都能空口吃兩碗。
杜梅今天給許氏汆了碗鯽魚豆腐湯,揀了點雷蘑雞蛋,早早打發杜櫻送了。也不和這幫惡鬼爭食,淘氣。
費稿一年到頭,難得吃這麼好的席面,滿桌的菜不是啥稀罕物,就是色彩和滋味與其他人家的大不相同,他由衷讚歎。說著說著,又拐到說自己寫的書上的美食,三金倒是好奇的緊,說定過年空閒時,必要登門一觀。費稿自是歡喜異常,恨不得立時扯了三金就去。
他們年輕一輩聊得投機,推杯換盞,不亦樂乎。杜世城就撇過頭和杜懷炳咬耳朵:“老叔,過了年,初八,您上我家來一趟唄。”
“啥事?”杜懷炳疑惑地問。鄉下人一般要過了正月十五小年才算真正過完了年。一年忙到頭,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正月裡是不會勞煩旁人的。
“沒啥子事,到時請您去。”杜世城往煙鍋裡填菸絲。
“你莫要介懷,過幾日,熱鬧勁過了就好了。”杜懷炳還認為是杜世城抹不開面子,受不了村人的指指點點。
“嗯。”杜世城用火摺子點著了菸絲,嘴用力一嘬,煙氣就從嘴裡冒了出來。
“老叔,您來一口?”杜世城讓讓煙桿。
“我不好這個,太沖。我勸你,也少抽點吧,對身體不好。”杜懷炳拿眼看看杜世城,這不過一日的光景,人怎麼跟剝肉削骨似的,背都有點佝僂了。
酒酣耳熱,杜梅又來上了飯,費稿知是眼前的姑娘做的菜,不禁多看了她兩眼。還完全是個孩子,瘦削單薄,唯那雙杏眼,晶瑩澄明,宛如暗夜裡的漫天星斗閃閃發光。
吃罷飯,又上了茶,完全是最高規格的款待。在吃食匱乏的年月,能弄一桌像樣的酒菜請客吃飯就是對他人最好的感謝了。
二金的喪事,到這兒就算是完滿結束了。
杜家接著就要忙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