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房,炭火盆上熱水剛好沸騰,米兒拎壺去灌暖壺,季少鈞在頂樓修補破窗,屋裡一時靜了。
季綾坐在小桌前,攤開紙筆,把錢袋裡的現銀一枚枚擺開,又將銀行票據一一展平——她手裡一共還有三百二十六元現銀,另有兩張彙票,總計加起來約四百五十元左右。
以現在的市價,煤炭六十斤約需五毛錢,租金八元一月,米一鬥兩角五分,肉五六毛一斤,油鹽柴米樣樣要算。再加上週青榆每日吃藥、針灸、洗衣火水,一日三頓不吃好也不能虧著,緊緊巴巴過下去,撐不了三個月。
靠節省是不夠的——要掙錢。
她拿筆輕點賬面,腦中回想起這幾日下街買菜的所見。
沿街商鋪不少,但大多靠近路口、碼頭的位置,租金高不說,店主多是本地人,關系盤根錯節,初來乍到不可能擠進去。
而她們住的這條斜坡街,位置偏些,卻是往山上教會學校和醫院的必經路,平日裡走動的多是中下階層本地人,女工、傭人、苦力家屬和洋行下人。
她發現,街上兩家茶餐館倒是熱鬧,糖水攤也有來往,但日用小件、香皂、燈油、火柴、紙筆這類東西——卻都得走到更遠的街市去買,老人小孩常為一小包鹽或一隻煤油燈芯折騰半天。
她前日去茶鋪買米線,門口一位婆婆拎著糖罐問人:“邊個有賣沙糖啊?我阿仔咳得利害,要熬湯水。”
店裡夥計指她往下街跑。
當時她站在門邊,心裡便動了這個心思。
這片地方缺的不是酒樓、也不是大鋪,是細細碎碎、不起眼卻不能斷的家常東西。
她們住的宅子正好是一樓臨街,門前有石階,開口敞亮,且隔壁又是賣花生油的鋪子,人來人往,正好能做點小買賣。
若是收拾出前頭兩間房,刷白牆面,立木架、上櫃臺,能賣香皂、女紅用線、包裹紙、油紙傘、粗鹽細糖……再添些縫紉小物、香火紙燭、燈芯小碟,便可成一間“什貨鋪”。
她一邊想著,一邊提筆在賬簿後頁上寫下一行字:
“日進不需多,能撐一家四口,足矣。”
三日後,太平山下那條街尾悄然多出一家新鋪。
鋪子不大,只佔臨街一段半牆寬,黑漆門板新刷過,早晚擦得鋥亮,連門軸都不吱聲。窗玻璃原是從英洋行拆下的老貨,厚卻清,白日裡能看見貨架上碼得齊整。
招牌是本地木匠刻的,漆金的老字型,橫著掛在門眉下,三個字——“文和行”。
旁人笑說起名太文,沒個“發”、“興”字,不好沾彩頭。
季綾聽了只笑,回一句:“能和就行,何必發。”鋪子賣的是日常百貨——沒一樣貴重,但都是這條街上最不能斷的:
繃帶、肥皂、洋茄膏、火柴、煤油、女紅用針線盒、布包扣、舊繡線、二手鏡子。
還有從舊租界帶來的洋貨餘料:錫盒茶、洋裝扣、煙卷紙。
門口掛著一塊掌心大的銅牌,字是她親手刻上去的:
“人間煙火處,最是安身時。”
米兒站在鋪裡頭擱貨,回頭看她:
“綾兒,這句是詩?”
“不是,”季綾把最後一筐雜貨整進櫃臺,彎腰打火爐,頭也不抬,“是咱們的日子。”
兩人正說著,“文和行”的銅鈴忽然輕輕響了一聲。
門簾被挑開,一位穿著細麻旗袍、繫著輕紗披肩的小太太探頭進來,約莫三十出頭,頭發挽得幹淨利索,妝也薄,妝底是風吹日曬過的煙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