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的被子是潮的,彷彿能擰出水來。我蓋著它,過了許久腳還是冰的。
我就在寒冷和噪聲中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按照自己在地鐵站廣告上看到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名叫揚帆的教育機構。
我做了清潔工,負責整棟樓的三層。
工作不忙時,我可以站在走廊裡聽老師講課,我買了一個能揣在兜裡的小本子,把聽到的知識點都記在裡面。
這裡的學生都與我年齡相仿,卻天真得可怕。我剛來時,他們對我很好奇,當我剋制地透露自己的情況時,他們的反應大多是不相信,覺得我在誇大其詞。
我並不生氣,只覺得諷刺。他們與我不同,他們出生在發達的大城市裡,享受著頂尖的資源,他們住在每平米高達數萬元的樓房裡,他們的一件上衣就抵得上我整月的工資。他們課間談論的是明星、旅遊、美妝、球類運動,是無數我甚至聽都沒聽過的東西。他們不會為生計發愁,他們的生活一帆風順,大約最沉重的苦難也不過是考試考砸了被父母狠狠訓斥一頓。
他們不知道多少父母會為了幾千塊錢賣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多少女人被生生逼瘋,不知道多少女嬰被扼殺在襁褓中。他們不知道在我曾經的世界裡,被他們深惡痛絕的學習是件多麼珍貴的事情,為了獲得它,要搭上兩位親人的姓名。
他們端坐在象牙塔裡,對我施以高高在上的同情,但他們永遠不會理解我,也永遠無法想象我曾經的生活。
他們只會問我:為什麼不繼續讀書呢?為什麼要輟學呢?雖然很難,但為什麼不勇敢點去試試呢?
是啊,為什麼呢?
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就是這麼大。我從來清楚,且必須清楚。我來這裡,就是要讓自己看看這些和我截然不同的人,警醒自己,逼迫自己,讓自己自卑,從而産生動力——往上爬的動力。
機構裡有很多舊課本和舊練習,像廢紙一樣堆在櫃子裡,定期清理。我拿走其中一兩本,不會有人在意。
我住的地方離市區不遠,一個小閣樓,除了單人床,還放得下一張小書桌,下班後我便在這裡寫帶回來的練習冊。
s市的消費奇高,一份工資僅夠吃住,我便買了一臺二手電動車,在夜裡跑外賣。起初開得不熟練,摔得有些狠,但很快就習慣了,一晚上下來,掙得不少。
s市的冬天很冷,且常常下雨,夏天又非常悶熱,街上充斥著汽車廢氣,憋得人頭暈。可對我這樣跑外賣的來說,惡劣的天氣往往意味著更多的單子,更多的錢。
所以,我開始喜歡這些壞天氣了。
時間彈指一揮,轉眼便到了現在。我已對這座人口比老家多出百倍的大城市有了許多瞭解。
這裡有璀璨的夜,有揮金如土的人群,他們站在高樓之巔,俯瞰眾生,不知疾苦為何物。
這裡也有黯淡的天,有無時無刻不為生活發愁的人們,他們是林立的樓宇之下最不起眼的螞蟻,日複一日地奔波。
現在的我是後者,但總有一天,我會爬上去,站在那些人面前,告訴他們——你們並不比我高貴。
今年二月,我滿十八歲,第一時間去給自己改了名。很麻煩,折騰了好久,還花了些冤枉錢,但最後還是改好了。我拿到新身份證的那天,天空很藍,我將其舉到陽光下,“越關山”三個字格外閃亮。
言而總之,這兩年間,我的日子與過去相比已算是天堂了。從前的我是沒有未來的,我被困在厄運中央,被鎖在泥沼裡,眼前環繞的不過是嫁人生子這一種。
而現在,我能看見自己的前路,我站在陽光下,我有選擇的權利,也有向上的機會。那麼即便當下仍不免遭受委屈,我也都能泰然處之。
如此一想,提筆時會有記憶流散也便不難解釋了——苦難不該成為美好人生的前置條件,那些記憶之所以會消失,是因為它們本身不值得我銘記。我只需汲取教訓,從中獲取力量,那便足夠了。
但是,雖然我在下筆時省略了許多己身的經歷,有一件事卻不能不提。
事情該從今年二月底,也就是14年第二學期開學時講起。
我在這裡幹了一年多,和機構的老師們都混熟了,和幾個來補習的同學也聊得不錯。
和我關系最好的是一個長得很可愛的女孩子,叫許優瑗。她從初中起便在這裡補習數學,今年上高三了。她讀書很刻苦,每次都是來得最早,走得最晚,實在困了,就去廁所沖冷水讓自己清醒。
和其他同學相比,她的家庭條件不太好,穿的鞋子是便宜的牌子,手機也比別人落後幾代。
我和她的相識源於一場意外。那天早晨,我因為痛經和低血糖暈在了廁所裡,她喚醒了我,將我帶到外面,把自己的早飯給了我,還給了我一顆止痛藥。
那之後,我們便漸漸熟悉起來,她因為來得早,我掃地時常能碰見她,我們便在一起聊聊天。這裡的學費很貴,她家裡負擔起來不輕松,她的父母管她很嚴,一直拿給她補習這件事道德綁架她,逼她玩命讀書。她之所以來得這麼早,也是想暫時脫離窒息的家庭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