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四年,她的病越來越嚴重,到了非動手術不可的地步。但以她的情況,哪怕做了手術,好轉的機率也不大。”
“我想試試,至少是個機會。可我家太窮,方圓十裡的人家都被借遍了,實在湊不出手術費……”她的講述起先很淡,像在唸一個枯燥的故事,直到這一句的結尾,卻忽地顫抖起來。
“這時候,有人給我指了條路。”她的眉頭漸漸緊皺起來,“他說一個鰥夫想續娶,願意出兩萬塊錢彩禮,而且同意我把我媽接過去一起住。”
我的第一反應是懷疑:他沒有這麼好心,願意照顧一個久病的老人。
很快我想明白了,在他的盤算裡,這其實是一個劃算的買賣。兩萬塊的彩禮錢,哪怕在深山裡也是個低廉的價格,更何況他還帶著我這個拖油瓶,沒有多少人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他。
而如果娶了越相逢,除了丈夫,他還會成為她的恩人,自然便高她一頭,還沒有孃家掣肘,不論他做了什麼,她都無處呼救。
至於她的媽媽——在山裡,死一個久病的老人從來不是新鮮事。早早拋開孝道的人遠比像越相逢這樣不離不棄的多。等她們過來了,一切就由不得她們說了算了。
和他一起生活十幾年,我甚至能在腦中構建出他盤算這些時臉上的扭曲笑容。
可是……
可是昨天她是一個人來的。
中間出了什麼事?
我猛地領悟,手指倏然攥住了衣角。
她的笑容變得很苦:“因為我媽媽死了。”
“就在……就在我告訴她我要嫁人的第二天。”她的手指緊緊纏在一起,眼睛奮力地閉起,方能找足把話說完的勇氣。
“她死了,上吊。”
“她只給我留了三個字,用血寫在她的枕頭下:‘好好過’。”
她的嘴唇蠕動著,想要說更多,但能流露的只有唇上深深的血印和春雨般嘀嗒掉落的淚珠。
她的悲傷沒有漸起的過程,表露的一瞬後便爆發出悽厲的哭聲。累積到極致後的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我能做的只有拍拍她的肩和背。她比我想象得更瘦,幾乎能隔著布料摸到節節脊骨。
漸漸的,我的鼻子也變得酸澀。
越相逢的情緒穩定下來後,我向她講述了媽媽的故事。
命運是個可恨的東西,它在賜予我們苦難的同時給了我們微弱的光芒,讓我們感受到生命裡唯一的溫暖。卻過早地收回了她們,並且給予她們相同的結局,讓我們這些依然活著的人墮入更深的地獄。
媽媽,她的媽媽,我的媽媽,她們都是為了我們選擇死亡。她們不願成為拖累,不願困住我們的未來。
她們從來不是累贅,而是希望啊!
她們死後,我們的生活有好一點嗎?
我仍舊和他住在一起,他出錢替越相逢埋葬了她的媽媽,條件是仍舊嫁給他。
兩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相聚在一起,能改變的仍舊太少。
這就是命運吧。我們憎惡它、痛罵它,卻無法逃開它。
因為沒有勇氣。
沒有勇氣拋下一切遠走,沒有勇氣舍下再看自己在乎的人一眼的機會。哪怕明知頭上這頂大傘破敗不堪,透過洞眼,能望見曦光。
哭一場吧,或笑一場。權當是祭奠。
她的眼睛腫了,我的也是。兩對核桃彼此對視,明明長相毫不相似,內心的顫動比任何血親都要深厚。
“我不想叫你小媽。”我鼓起勇氣說,“我不喜歡這個稱呼。”她不該被束縛在這兒,被冠上服從於一個男人的稱呼。
“好啊。”她答道,“那麼,你就叫我阿姐好嘍。”
在這一天,我有姐姐了。
…
2009年7月5日
今天是實驗中學報名的日子。我沒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