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上來時,天已經黑了大半。我撿起背簍,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山。
不想被人看見,所以繞過村子,走水邊的小路。一推開屋門,他丟開熬藥的鍋鏟,健步上前,給了我兩個巴掌,噴口水罵我耽誤他的大事。
我已經累到沒有力氣爭辯,順勢仰倒,讓背後的藥草散落一地。
大約是我的樣子實在狼狽,我竟從他的眼裡看見了轉瞬的遲疑。
他彎腰把藥草撿起來,把背簍取走,然後踢了我一下,叫我收拾一下趕緊去做飯。
我扶著門爬起來,先回房間把髒衣服換下,用冷水擦洗身上的傷口,來不及找藥上藥,匆匆找了件幹淨衣服換上,去廚房給他做飯。
菜做好了,他挑了兩筷子,嫌我油放少了,不夠香。我說早告訴過他家裡油鹽都不多了,請他去買,他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他不讓我碰錢,也不許我去鎮上,想用這種方式把我牢牢地鎖在這裡。
我不是不明白,也不是認了命。我只是不想再在這些事情上耗費心力。
媽媽的事情過後,雖然旁人都說這只是個意外,但我總擔心他察覺出什麼。如果被打幾下被罵兩句能打消他心裡的顧慮,讓他覺得我也只是個驟然沒了媽只能依靠他的孩子的話,那麼忍耐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我會長大,我會隱忍,但他是不會變的。媽媽離開後,再也不會有人幫我了。我若想要改變我的命運,只有一條路可走。
再熬三個月就好了。
只要去了縣城,讀上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已經自學了一部分初中的知識,我還可以去打工賺錢,不管做什麼,只要能離開這裡,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的,我相信。
我必須相信。
2009年6月22日
學校放假了,藥草的季節也徹底過去了。
藥商走了,他的財路斷了。他帶著藥草走了鎮裡縣裡好多藥鋪,終於有一家肯收,但價錢比先前低了幾倍。
他不肯賣,罵罵咧咧地把藥草又揹走了。他坐在三口已經閑置了的大鍋前抽了幾個晚上的煙,最後還是把藥草全都賤賣了出去。
我原本猜想他會滿身怨氣,已經在思考該如何避開了。然而當晚上他回來時,我卻發現他臉上帶著喜氣,不僅沒有沖我發脾氣,還罕見地問了我家裡有沒有缺什麼東西,他明天就去買。
我覺得古怪,多問了一嘴。他不僅不煩我,反而按住我的肩膀,說我這段時間太辛苦,以後有人分擔,家務事可以輕松點了。
我的心裡莫名響起了警鈴,飛速思考他這句話背後可能的含義。
其實邏輯很簡單。他從來覺得家務是女人的事情,自己偶爾的插手不過是一種施捨。能給我分擔家務的,當然也只有女人。
他要再娶了。
我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加快了流速,手腳也在以鮮血湧入心髒的速度變得冰涼。我的額頭上出現了冷汗,它們隱藏在發縫裡,好像一條隱蔽的緊箍咒。
並非因為這個“家庭”未知的關系和我的將來,只為那個即將踏進屋門的可憐女人。
村裡不乏有人續娶,我三年級時的同桌就有個後媽。她很恨自己的後媽,因為後媽生了個弟弟,對她不好。她沒上完四年級就輟學了,上次我路過她家門口,見她抱著兩個娃娃,腰弓得像稻穗。
同樣的事情或許也會發生在我身上,說不擔心是假,可在我心中,另一件事的分量超過了它。
我很清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媽媽的結局不過兩月有餘,而她的苦難正是從踏進這扇門開始的。
囚禁、暴力、生育……不知道明天和拳腳哪一個先到來。痛苦就像那長在她腹中的一個個被稱作“胎兒”的瘤子,敲骨吸髓,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摧成一張空蕩的皮囊。
整整十三年的折磨,讓她崩潰,乃至發瘋。她沒有選擇,無法脫逃,所以只有用最極端的辦法,才能完成最後的解脫。
我不想這樣的悲劇再發生一次。
我不想看到第二個媽媽走進這間屋子,像永無休止的迴圈。
可我能改變什麼呢?
我什麼都做不到。
長在泥潭裡的魚,沒有資格憐憫即將落入池沼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