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關山的日記7)
2009年6月1日
學校放假半天,他讓我上山採藥。
說起來真可笑,他被這藥草害得走了趟鬼門關,到頭來反倒靠它發了筆橫財。
這東西並不是什麼特別名貴的藥材,但只長在這片山裡,是個土方子,要反複蒸煮晾曬才能去除毒性。爺爺是有名的採藥人,很擅長做這個,他正是死在自己的手藝之下。只需要一鍋煮過生藥的水,就可以輕易偽裝成一樁意外。
前不久有個藥商到了鎮上,高價收購藥草。他從爺爺那裡學過炮製方法,一下看見了商機,便開始自己採藥製作然後賣給藥商。
十幾斤藥,賣了一千塊。
那天他攥著錢回來,格外興奮,直說藥草是他的福氣,是老爹在天上保佑他,一定能讓他發大財。
我沒有附和他,他也不在意,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
我只覺得荒謬。從小貓的死開始,過去的幾個月裡的一切都是如此荒謬。這種荒謬讓我發現自己的內心正在喪失某些東西,像長著蛀蟲的樹幹,也像鑿穿底板的木桶,一點點地被啃噬、被流空。
或許,可以叫它麻木。
這些天,他都讓我上山採藥,自己則留在家裡制藥。他借了三口大鍋,支在院裡見天地熬,走火入魔了一樣,到半夜都不肯停。
我並不反感去採藥。相反,比起留在屋裡和他抬頭不見低頭見,我更樂意去山上。至少我能去陪陪媽媽和小貓。
只有坐在媽媽的墓前,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從村口的山道到媽媽的墓,一共要經過六個沒有碑的墳包,兩個已經長滿了高草,兩個還是新翻的土。它們就長在路邊,不像墓,倒像是山的隆起。它們存在於此,只為等待風雨裡飄來的種子在此生根發芽。
他們說,未出嫁的女人不能立碑,出嫁了沒生孩子的女人不能立碑,還有些人家,沒生出兒子的女人也不能立碑。彷彿女人這一輩子幾十年,只有從胯.下長出過兒子,她才會被當做人,才配擁有一次把名字刻上石頭的機會。
我不知道她們都叫什麼,家住何處,不知道她們死時多大,是否有人還記得她們。我只知道,從我開始走這條路起,從沒見過誰在她們的墳前駐足。
大約是忘了,或是不在意。
這些話,我寫在紙上,也說給媽媽聽。偌大的山林,只有偶爾飛過的鳥兒能聽見我的聲音。
它們匆匆地落下,停留片刻,跳躍,或是啄食,而後振翅一飛,眨眼便在天邊。
我羨慕它們的自由。
初夏時節,山裡常有小雨,淅淅瀝瀝地打在寬厚的樹冠上,積在大而厚的葉片上,讓水珠零散地落地,沒能打濕深厚的紅土。於高大的喬木來說,天空慷慨。而於樹下的小草,它格外吝嗇。
雨停了,我看了眼背簍,還沒裝滿一半。
我站起來,撥開濃密刺人的草叢繼續深入。
天氣越來越熱,藥草越來越少,能找到的大多也已過老,失去了藥用價值。只能繼續往高處走,期望那裡還能有一些晚熟的植株。
雨後的路不太好走。雨水和泥灰攪和在一起,踩上去很容易打滑。
我站在不知被誰新開闢出來的窄路旁,看見不遠處的溝邊有一株藥草長得正旺,於是想過去摘它。
它長在一塊光滑的大石頭邊,我站在石頭上,蹲下去伸手去夠。忽然,我感到身體有些晃動,應該是石頭不穩。
我想要站起來,從石頭上下來。可就在我邁出第一步時,我踩到了石頭上的青苔,身體無可挽救地向後倒去。
我體會到強烈的墜落感,然後是後背和樹幹相撞的沖擊力,緊接著是樹枝折斷的咔嚓聲,以及重物碾壓草地的刷啦聲。大小不一的鋒利物體劃過我的面板,撕扯我的四肢,天空在我的眼裡不斷旋轉,泥土和青草的氣味裹住了我的全身。
最後,我停了下來,暈死過去。
當我蘇醒時,太陽已經觸碰到了西邊山頭的輪廓。
從沒有這麼疼過,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喊,哪怕一寸的挪動都如此艱難。
鼻尖有濃重的血腥味,大片的刺痛附著在額頭,後腦則是鈍痛。無法起身,努力維持著呼吸,在腦中重構自己的經歷,彷彿看見另一個自己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墜落,把身上的每個傷口都和坡上的壓痕一一對應。
據說,有的人死後會被困在原地,永久地重複死前的場景。大約就是像這樣吧。
藉著從樹葉縫隙裡透過來的天光,我看見溝頂自己掉下來的地方,不算太高,但很陡。應該又下過雨,或是刮過風,身上有很多落葉,像一層薄被。
過了很久,我終於攢足了起身的力氣,也終於想好了該如何回到溝頂。
身體像關節沒有上油的木偶,被拙劣的木偶師捉著,數不清中途跌倒了幾次、身上的傷口裂了幾條。左腳扭傷了,每一次踩地都鑽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