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麗安慰,“就忙活這一天,平平安安送走就好了。”
“我現在……”敏姨說到家常本已止住哭泣,可不知怎的又開始落淚。
“我知道。”秦麗握了握她的手。
“你知道是吧?”敏姨眼含淚花,尋求確認的語氣。
“知道。”秦麗輕聲作答。
可宗唸到底也沒明白她們之間的“知道”是什麼。
她所知道的,就是在大棚裡吃了一頓熱熱鬧鬧的席,有魚有肉有海鮮,觥籌交錯,氣氛喧囂,除了敏姨的眼淚,她險些忘記這是一場“白事”。
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問秦麗,“秦姨,你知道敏姨什麼?”
“嗯?”
“就你們在後院說的。”
“哦,”秦麗目視前方,“我能體會她的心情吧。”
“也是。”宗念點頭,“你照顧蕙芬奶奶這麼久,有時候看你和敏姨,你倆像姐妹。”
“像嗎?”秦麗笑。
“像。”宗念扭頭瞧她一眼,“開始沒發現,現在覺得眉眼都像。”
“那就是……姐妹之間才能互相理解的心情吧。”秦麗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良久說道,“走了也好,都解脫了。我,小敏,蕙芬奶奶,都是解脫。”
宗念默不作聲,悄悄將窗戶落下一截。
“這種感受沒法說,說出來還要遭指點。你媽走了,你照顧的老人走了,你怎麼可以覺得是解脫呢?”秦麗直直身子,迎著窗外的風,“蕙芬奶奶剛來的時候狀態沒有這麼差,清醒一陣糊塗一陣。有次清醒的時候她跟我要安眠藥,我問您頭疼啦睡不好覺啊,她說不是,說不想活了。我才知道那天小敏來跟她吵架了,小敏訓她怎麼發起瘋來不管不顧,還弄了我一身傷。我理解小敏,她就是不懂這到底是個什麼病,心急,急得冒了火,想治卻沒辦法治。之前沒人跟蕙芬奶奶說是她傷的我,一下知道了,接受不了,對這個病絕望了,更接受不了自己變成這個樣子。”
“小念,我跟你說過蕙芬奶奶像我婆婆吧?”
宗念“嗯”一聲。
“我們兄弟姐妹五個,我最小。十歲的時候我媽沒了,我爸喝了酒就打人,他們都念書去,我沒學上,天天在家捱打最多。開始我總哭,越哭打得越重,之後就不太敢哭了。我婆婆那時候住斜對門,看不過去來敲過幾次門,可勸完還打。有一天她就把我拽走了,讓我睡他們家,吃住不離開,還拿他們家孩子的課本給我讀,讓我識字。她大字不認一個,催我倒催得緊,自己下田幹活也帶著我,讓我坐田埂上讀。”
“秦姨,你小時候……”宗念詫異,她很難將眼前這位溫婉的婦人與那樣的過去聯系起來。
“我們那代人和你們不一樣,什麼樣的家,什麼樣的事都有。”秦麗手肘架在窗戶上,單手壓住被風吹散的頭發,講起這個苦澀又溫暖的故事,“我爸還來鬧過,鬧得村幹部全來了,說自己家的勞動力被別人白撿去幹活。我婆婆連打帶罵,把一群人都趕走了,兇得很。”
宗念問,“比靜芳奶奶還潑辣?”
“潑辣多了,你什麼時候看到過靜芳奶奶打人?她就是嘴巴毒,我婆婆可真敢打,手邊有什麼扔什麼,砸中一個算一個。”秦麗默默笑一下,接著又道,“不潑辣些,她保護不了我。”
原來,某些看上去的兇捍與潑剌只是無可奈何下抓住的保護武器。有要守護的人,有要捍衛的事,即便自己變成口誅筆伐人人喊打的物件也要那麼做。
“秦姨,這麼說你和你老公青梅竹馬呀?”
“就是從小就認識。他們家兄弟兩個,我老公是老大,老實,一直就在村裡。他弟弟機靈,讀完書就進城闖蕩了。後來我倆結婚又有了孩子,日子緊,老二就說讓我們也來城裡,給他哥介紹活,給人修管道,鑲瓷磚,有活就幹。我婆婆自己在老家,歲數大了,又不服輸,七十多歲還自己搬磚要蓋雞舍,勞累命,她不得病誰得病?”秦麗嘆口氣,輕輕關上窗,“我早就跟她說好了,你生病我就算傾家蕩産也會照顧。我做到了,但是她給我的,我還不上。”
“你想她嗎?”
“人剛沒的時候想。現在不想了。”秦麗說罷又補一句,“不怎麼想了。”
“秦姨,”宗念喚一聲,拍拍對方的手,“你和你婆婆都是善良的人,你們會有福報的。”
“我已經有了。到這裡來,你爸事事都想著我,你們也都照顧我。孩子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用我操心。我老公兄弟前幾年開鹵味店,說他哥在工地上辛苦,第一個把他哥叫過去幫忙,給的還不少。這不都是福報。小念,我知足。有時候我就琢磨,是不是我婆婆那份也一起給我了,比起惦記兒子,她總是惦記我更多。”
宗念聽她說著,鼻子忽而發酸。
秦麗這樣的人,像蒼茫曠野中的嫩草,也像幽閉街道上的一盞路燈,他們其實就在那裡,可總是不太容易被發現。一朝發現便是驚喜——哇,這裡竟然有生機,這裡原來有光亮。是這世間的惡太多了麼,因為看多了惡,習慣了惡,以至於認為“惡”才是萬事萬物的本茂,“惡”才是情理之中的秩序。“善”一時間變得稀有且珍貴,“善”變成需要用力找尋,繼而大聲呼叫才能綻放的那一株花。可是“善”,它本就是人類至大至偉,是人世間最為基礎與牢固的美德。
秦麗雖渺小,可她對這個世界所多釋放出的那一絲知足與善意,偉大的讓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