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地下是小白的屍體,他卻彷彿看見了那隻垂死掙紮的蝴蝶。
媽媽,對不起。
對不起。
她終於打累了,跌坐在地上。直愣愣看著地面。
他的臉已經開始紅腫,右耳一片嗡鳴,像是什麼怪鳥叫喝悽厲。
一顆石塊落入黃泉,許久,發出咚的一聲。他的左耳聽見他的聲音說:
“媽媽,明天,我們去看電影吧。”
六
那是一群肥肥的陸行鳥。穿著紳士服搖搖擺擺地走路。離開海上舒適的家,開始一場非凡的旅程,一場漫長而遙遠的旅程。
電影裡沒有美女,沒有槍戰,沒有床戲。戲演到一半,人已走光。簡陋的放映室裡只剩下本身站在走道裡觀影的他和媽媽。
電影裡白色的風,冰封了鳥的行路。
奶奶臨死前突然變得清醒,拉著媽媽的手說了許多話,媽媽邊聽邊哭。他站在門口,抓著門沿悄悄向裡窺視,忽然奶奶掙紮著爬起來,跪在床上向他這邊叩拜:
“你媽媽是可憐人,你放過她吧。你放過她吧。”
媽媽拼力扶起她,一邊朝他這邊哭喊:
“小塵,到隔壁去。快到隔壁去。”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哭泣。
頭磕在床上的咚咚聲。媽媽說快到隔壁去。奶奶說你放過她,你放過她吧。這些聲音像是一顆顆炸彈,炸得他的意識一片空白,只有轉身逃跑。
第一次覺得周遭的事故其實是和自己有關的時候,他的腦中也曾有過一片空白。他跑去找媽媽,撲到她懷裡哭。
那時慘死的,是家裡的兔子。
媽媽看起來並不驚訝,只是緊緊摟住五歲的他,不斷地說:“小塵不要多想。和你沒有關系。和小塵沒有關系。”
從鋼琴老師變作村婦。媽媽放棄一切追逐所愛而來,而她的所愛被自己所殺。而後,自己又逐漸奪去了她所有的依靠。
不是她剋死了他的爸爸,他的爺爺,他的奶奶。
而是他殺死了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她的婆婆。
他的身體裡寄居著一個滴答鳴響的炸彈,唯一不會炸死的,只有身為它宿主的自己。他甚至不知道它怎麼作用,如何作用。只聽它在自己懷裡冷靜地跳動。滴答。滴答。
滴答著奪去媽媽所有依靠。滴答著泯滅她所有歡愉的希望。滴答著把她逼迫得幾近瘋狂。
而這聲音來自她懷胎十月,生産時因為疼痛捏斷了自己手指都毫無知覺,這般痛苦才艱難産下的,親生兒子。
不知何時連她都會無知無覺地加以毀滅的,親生兒子。
滴。答。
電影裡一隻雌企鵝丟失了它的孩子。它茫然四顧,看著其他雌企鵝將自己的孩子護在腹下,神經質地跟在它們身後。
媽媽跪倒在地開始痛哭。解塵踮起腳,伸出自己並不寬厚的臂膀,攬住她抽動不已的脖頸,用小臉蹭住她冰冷的耳際,慢慢地說:
“媽媽,貓已經被凍死在雪裡了。你可以飛了。你可以飛走了。”
媽媽。
七
視野被藍白色的天空填滿,自己像是冰川近海處結出的琥珀。血液正一點點的凍結,血小板們僵硬的晃動,如同一隻只試圖破冰的小舟。
到底過了多久呢?從他離家獨自爬到匕首的銳尖到現在。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開始還在不停的哭,後來就覺得很累。手腳都無法動彈。
這裡果然非常冷。覆蓋著經年不化的雪,甚至連踩上去都不會失陷的堅硬。足以凍死自己,和所想的一樣。
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本身麻痺的身體正如釋重負般被溫暖一點點融化,這就是迴光返照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