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仍在獨自起舞的媽媽,聲音低了下去:
“明天學校有集體活動。我會多撿些柴火回來。”
四
村裡小學組織的集體活動是去撿拾樹枝。山腳有許多幹枯的灌木也是撿拾目標,所以隊伍正離他家越來越近,近到他不禁開始暗自期待大家一起走過他家門時的場景。而正如往常一樣,隊伍默契地停在了距他家三四百米的地方。
突然有人發問:“老師,山頂為啥還是白的呢?”
“那裡溫度低,雪化不掉啊。”老師是城裡來的支教,普通話標準,聲音悅耳,跟媽媽一樣。他喜歡她。
而且,老師還給了他電影票。
“那裡該多冷啊。一定能凍死人。”村長的兒子小胖縮著腦袋抱著臂蹲在地下,好大一個圓球。
忙著撿幹樹枝的他終於也抬起頭看向那邊。
“解塵。”老師叫了他的名字,向他走過來。
村裡只有他家姓“解”,村裡人從來把“解”讀“界”,只有這位教他們語文的支教老師糾正大家道:“解在姓裡面讀‘謝’哦。謝霆鋒那個謝。”
這大概也是他喜歡她的一個原因。
看著老師走到自己面前,他抹了抹汗,吸了吸鼻子,有些侷促。
“把電影票拿給你母親了麼?”老師笑著問。
“沒。”
“那今晚就要給她了啊。明早 7 點你們坐村口的小巴去,到縣城大概 3 個小時。然後你們再去找春風影院。是下午兩點那一場吧?”
“恩。”
忽然她摸了摸他的頭:“你媽媽為了你爸爸留在這裡,真是勇敢。”
五
他拎著滿袋幹柴站在自家門前。
土黃色的門面,牆根雜生許多幹草,朔風裡瑟瑟搖擺。昨日的雪蓋在牆沿上,西邊的牆面不堪重負般微微隆起,像是傷後長出的樹瘤,土質牆皮不時墜下幾片,跌在地上碎裂開。雞鳴聲和雞腥氣從牆內飄散出來。
奶奶去世後,媽媽就很少打點雞舍了。
他退後一步,遙遙望著院子後面的那座山,雪白的尖頂像是一把聖潔的匕首。彷彿又聽到老師滿含贊嘆的聲音。
“真是勇敢。”
終於推開家門,尚未邁步,他已愣在原地。定睛之後,他扔下手裡的袋子,跑到院子中間。
沒錯,地上就是小白。小白的屍體。吐著舌,死不瞑目。
他的眼淚立即就要掉下來,想問媽媽,卻見呆立在自己對面的媽媽忽然化作了一股烈風:
“你幹什麼總是這樣讓我不省心!!!你幹什麼!!!!我到底欠你什麼!!!!!你幹什麼!!!!”
她的雙臂很長,像狂風拂亂的枝條,密不透風地抽向他。
“媽媽,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早晨他出去的時候小白還臥在門口舔自己的毛,而整個早上他都在和大家一起拾柴,根本沒有回家。拾柴的時候,他滿腦子也都在想今天要把影票拿給媽媽,想象她的表情是開心是木然還是別的什麼,根本沒有出現過以前事故發生時那樣的瞬間空白。
他又驚又懼本能地用手臂護住自己的頭顱,拼力為自己澄清,那些掌風落在他的手臂、胸口、腿腳,像是團團砸落的火球,片刻冰冷後迅速掀起一片片灼燒般的疼痛。
不是我,媽媽你知道的。這次不是我。我怎麼會殺小白。
忽地,他從那片火燒雲中瞥見了她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像是枯井旁瘋長的黑色葦草,井口正燃滿黑色火焰,遮蔽了縱深向下的無盡深淵。
他忽然明白她其實知道這件事並不是他做的。
她見證過數次由他引發的災難,這些災難顛覆了她的天地,天崩地裂裡她只能緊緊抓住一個瘋癲的老婦,現在,連這隅支援也在一個月前碎裂成了完整的絕望。
她怎會不知道那種災難是什麼樣子。
緩緩放下了手臂,他任火焰覆上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