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媽媽高興的表情。
終於看見那戶遺落在村子西北角的土黃院落。
他從大概三米高的土坡上滑下去,順勢沖進門,剛想大聲喊出“媽媽”,尚未出口就被吞回了肚子。
媽媽正端坐桌前,手指在桌面上有規則地律動——那是他很熟悉的動作。他知道,媽媽嫁來這裡前,是市裡的鋼琴老師。記憶中,她常會忙裡偷閑地讓手指跳舞,在桌上,在床上,更經常地,在自己的腿上。他從電視裡看過那個叫做鋼琴的樂器,一排黑黑白白的按鍵,不知道為什麼能夠發出那般清脆悅耳的聲音。
而他總覺得媽媽憑空畫出的音符是更加美麗的,和她的人一樣美麗。
後來他曾聽人說,美麗的人較之普通人,需要更多地面對來自他人、來自自身的諸多欲望,因而蒼老更快。他想,如果這樣的話,在依舊美麗的外表下,那時的媽媽其實早已是個垂垂老矣的老嫗。因為生活的逼迫,甚至愈加有些歇斯底裡。
這些逼迫裡,來自於他的,應該佔了大半成吧。
這些思考都來自成年以後。當時的他,只是輕輕放下書包,乖巧地走到媽媽身邊,把手背在身後歪頭靜靜看著她。家裡的白貓這時從爐子旁邊跑過來,豎著尾巴來回擦蹭他的腿,長聲叫著。
她意識到他的到來,頭也不回道:
“去給奶奶上香。”
“哦。”
三
“小白,等一下。”他拿著手感粗糙的黃色線香,小心躲避著在腳下竄來竄去朝自己討食的大白貓,向奶奶的遺像走去。
家人的遺像都放在屋裡的大紅木櫃上,踮起腳伸長手把香插進去以後,他匆匆拜了拜,眼睛掃過自己出生不久就去世的爸爸,一年後繼之去世的爺爺,到了奶奶遺像的時候,他視線一縮,就低下頭去。
還是畏懼。
他始終記得奶奶拖著那條傷殘已久業已萎縮的右腿,幾乎是爬進媽媽的懷裡。那不是奶奶,那是一顆枯瘦的棗,正指著自己哆嗦叫罵:
“鬼!!你走開!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媽,媽,不要這樣。”媽媽一邊安慰躲在自己懷中的婆婆,一邊示意他離開。
似乎從他記事,奶奶就是隔間的一攤枯骨,胡言亂語和腐朽氣息就是她僅存的皮肉。奶奶從不離開她的小房間,媽媽也很少讓他去探望她。屈指可數的幾次會面,也不過是他有些無措地站在床邊,看床上的老人或者望著房頂或者低首摳著被子,喃喃自語。每一個停頓,都是阿彌陀佛。多年以後他才明白,人往往是在力所不逮的時候,才會訴求於神明。換句話說,神明是絕望的産物。
數月前的那天,奶奶突然自己離開那間屋子,卻迎面撞見了自己的親孫子。他對清醒時的奶奶的好奇和期待,被她即刻噴發出的恐懼呼喝沖得蕩然無存。
她的驚懼讓他想起村裡的其他人。如果忌憚和避諱化作人形,就一定他們那樣的。
——他們說他的媽媽是大克之人。剛剛生下孩子,就剋死丈夫。一年後,公公也狀貌離奇的死去。家裡只剩下她和兒子,還有一個被克成瘋癲的癱子婆婆。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偶有波瀾,無關壯闊的。中國西部的小村子裡,他們一家絕對有令人視為異物的資本。
所以他家被迫從村中遷到靠山的村角。所以從來沒有人在農忙時候來他家幫忙。所以他總能在門前發現成捆扔來的艾草。
他回首望了望自己插在遺像前的三隻黃香,忽然想:奶奶究竟看見過什麼,才會這樣咒罵自己的親孫子呢?
她所見的事情,媽媽,一定也見到過吧。
“喵~~~”白貓終於再也忍不住,用爪子扒上他的腿,起身叫喝。
他只好放棄思考,安撫地抱起它,軟聲道:“這就給你弄東西吃啊,小白乖。”
這只白貓是兩年前揀的,那時的他並不知道有一隻非常有名的小狗也叫小白,更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史上第一色男。他只是摸著小貓細如雪絨的毛,雀躍地不斷低聲念著:“小白,小白。你現在就住在小塵和媽媽家了!”
兩年時間,小白已經可以改名大白了。他摸著現已長到七八斤重的大貓,它正在自己懷裡發出快樂的呼呼聲,眯眼蹭著他的胸口,良善如同一個天使。似乎全然與去年夏天死去的那隻蝴蝶無關。
那隻蝴蝶停在小白嫩紅色的鼻樑上。比當時七歲的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貓,好奇地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陽光下,貓的絨毛和蝶的羽翼勾廓著一層軟軟的金色。
他興奮極了,飛快地拉來正在廚房做飯的媽媽。仰頭看著媽媽,期待她看見這幅圖景時的表情,卻見媽媽嘆一口氣,蹲下身摸著他的頭。
不應該是這個表情啊。
他非常困惑地望向自己的指向,一股夾著冰的風暴立即將他冷凍。
——蝴蝶的一翼跌在地上。剩下的一隻七零八落,根部綴著殘破如蟲的軀體,在地上瑟瑟發抖,如同爛葉。
小白在一旁不解地看著,被太陽耀成金線的鬍子上,沾著一片無家可歸的翼斑。
這個場景長久的停留在他的記憶,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非常厭惡小白。只是再久之後,小白的可愛和頑皮又重新粉刷了他的回憶,更重要的是,因為村裡人的忌諱,他從來都是獨自一人玩耍,唯一的伴便是小白。這種相伴情誼,足以讓他原諒它所有無覺的罪過。
抱著白貓路過方桌的時候,他又想起了自己在雪日汗灑一路竭力飛奔的原因,興奮道:
“媽媽,學校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