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緩緩駛入客車站,阿茗推醒南嘉,他們跟隨人流下車,景洪潮濕悶熱的夏季撲面而來。
景洪看守所。
探視室的燈光冷得刺目,慘白的光投在歐珠臉上,輪廓比幾年前還要陰暗深凹。
他手腳都被鐵鏈束縛著,神情卻遊刃有餘,一點不像將死之人。
歐珠看著一牆玻璃之外的青年,拿起電話,嗓音沙啞:
“南嘉格西。幾年不見,你看起來,過得不錯。”
他不鹹不淡說著話,專注盯著眼前的人,都沒注意到角落的阿茗。
死刑犯在執行死刑前可以主動要求會見,歐珠沒有親屬,南嘉作為利益相關者,是他唯二提出要見的人。阿茗不能和他說話,手續只允許她在這裡安靜陪同。
“我要死了,你開心嗎,格西?”
歐珠說了很多懺悔的話,南嘉始終不發一言,冷冷聽他絮絮叨叨。忽然某個間隙,歐珠極快用傾雍藏語道:“但是格西,你怎麼能騙善良的旺姆警官呢?”
南嘉臉上看不出喜怒。
“旺姆就要到了。”歐珠又換回普通話,他眼底有藏不住的興奮,“我請她來,要對她阿弟道歉呢。”
除了南嘉,旺姆是另一個他想見的人。
旺姆失蹤的阿弟,在案件終審的卷宗上確認了死亡。歐珠供認說,她阿弟死在翡翠礦廠裡。被騙去的礦工們在百米深的礦坑開採玉石,用高壓水管沖擊炸碎石壁時,引發了山體滑坡,幾十個人全壓死在泥石下面。
那個礦廠是南嘉到緬國後第一個落腳的地方。邊上就是海洛因輸液所,堆積著反複使用的注射器。很多礦工早早染上毒癮,戒不下來,要靠毒品才能完成無止盡的開採需求。死人是常有的事,扔到附近竹林一埋,馬上又有新人填進來。
庭審結果出來時,南嘉回想了很久,那些枯槁的面容裡,哪一個是旺姆的阿弟。
面前的歐珠笑得很古怪,他隱隱有個猜想,下意識想去看胸口的玉佛像,但他忍住了。
無論是不是真的,他不能主動跳這個坑。
長久的沉默裡,歐珠再次咧嘴笑了,目光直射過來,替他落在胸前墜著的佛像上。
他再次換成傾雍方言:
“南嘉,你還戴著這塊玉啊,你在害怕忘記什麼?”
南嘉喉結滾動一下。
獄警出聲:“1433,警告一次,用普通話。”
歐珠的笑容更大了,像是得到了想要的回應,悠悠沖獄警道歉,繼續說:“記起來了?你用自己的玉替那個臭小鬼頂罰,他偷了我的玉料還你,還跟著你從果敢到邁紮央,你沒問過他的名字?還是他吸太多記不清了?”
歐珠慢慢靠近會見室的玻璃,像一條盤踞的吐信蛇,聲音又低又黏:“他把這玉雕得真好看,你戴這麼久,他該很高興。”
南嘉冷淡盯著他。
歐珠陡然換回方言,加快語速,砰一下整個人趴在玻璃上,咆哮著質問:“旺姆阿弟不就關在隔壁籠子嗎?你走的時候怎麼不救他呢?南嘉格西,旺姆那麼信任你,你怎麼放任她弟弟死在大爆炸裡?”
“1433!警告!”幾個獄警沖上來制服他。
“南嘉!你回答啊!你去和旺姆說啊!這塊玉就是她弟的遺物!”
阿茗本來一直坐在角落,在歐珠越來越大癲狂的笑聲裡,她忽然沖上前,從南嘉脖子上狠狠扯下那塊翡翠,用力摔在地上——
玉石斷裂的清脆聲裡,四分五裂的碎渣在地上炸開!
歐珠被重重按回在拘束椅中,聲音戛然而止,透過反光的玻璃,他驚駭看見阿茗。獄警也驚愕一瞬,立刻上來扭住了阿茗的胳膊。
阿茗眼睛涼薄一片,冷漠又高傲俯視著歐珠:
你別想再困住他,他不是你,他會幸福又快樂的過完這一生。
阿茗被關在小屋裡寫了保證書,被教育了好幾場,南嘉上上下下簽了不少檔案,才把阿茗領出來。
進看守所前,南嘉對她說過,歐珠是個瘋子,他做出什麼都不會讓人意外。
阿茗知道,南嘉能看穿歐珠最後企圖編織的謊言,但她還是那麼做了。歐珠就要死了,死亡意味著種下的懷疑再也無處對證,她痛恨他還想把他們拖回不見天光的地下賭場,她惡劣地想要他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