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吉朝屋裡努嘴,比了個嘴型:“累了,在睡覺。”
阿茗往裡望了一眼,織花地毯上擺放著藏式卡墊,清瘦的少年蜷著身體面朝牆壁,窗稜的一束光掠過他背影。
看著有點寂寥。
達吉又朝椅背搭著的一件藏袍努努嘴,意思是讓阿茗拿去給他蓋上。
阿茗輕手輕腳走進內室,然後小心把藏袍搭在他身上。
南嘉沒有醒。
他單手枕在腦袋下,睡得很熟。總是不離身的藏刀還有那塊礙事的方巾都被放在了邊上。
所以線條明朗英氣的側臉毫無預兆撞進她眼中。
他有一雙太過突出的眼睛,以至於阿茗很少細細去觀察其他深邃分明的五官。
她的目光一點點向下,藏在細碎劉海下的額頭飽滿寬闊,而那一雙濃密有力的眉毛,像山鷹的羽翼一樣自然展開。睫毛濃密細長,陽光斜斜照過投下淡影,莫名柔和。
自然、平和、堅韌又無畏的少年人臉龐。
他到底經歷過什麼?
傾雍和東山發生過什麼?
他身上那些的異常的令人警惕的謎團,似乎都指向一段極為駭人的過往。
阿茗伸出手,細長的手指停在他臉頰上,很近,但最終還是沒有觸碰他。
她深吸了口氣。
是的,都過去了。
不要糾結過去的事情。
現在的南嘉,好好的在這裡。
阿茗從內室出來輕掩上門時,達吉已經掛了電話。
她笑眯眯的舉起畫稿,上面是一件漂亮的藏戲服,她問阿茗好不好看。
達吉雖然每天依舊咒罵強巴,但顯然已經走了出來。她之前有部卡住的戲,現在靈感噴湧而出,她忍不住單腿站起來給阿茗比劃了幾個漂亮的動作。
她像一隻高原的天鵝,纖長美麗的臂展,眼睛明亮有神。
阿茗很難想象,達吉如果繼承卓嘎那間傾雍的藏餐館是什麼樣的。她應該會雄赳赳氣昂昂地指揮餐館運營,她能做的很好,但這不像她。
所以阿茗忍不住問她,是怎麼走出傾雍那一重重高山,跋山涉水來到衛藏中心。
達吉兩瓣嘴皮子一張一合,就是一個故事,順帶吐槽一番。
她說自己和卓嘎以前在昌都的山上放牧,他們居無定所,在高高的山甸上與天地為伴。但達吉喜歡跳舞,卓嘎為了送她學舞,他們才離開草原。
他們和一批從昌都遷往衛藏的藏人一同上路。一路走,穿過高山峽谷,涉過西貢藏布。卓嘎的丈夫在路上去世了,只剩下三姐妹。卓嘎在康巴與衛藏交接的傾雍停了下來,放棄了去拉薩。
阿媽沒有再嫁,和姐妹們一起開了一家藏餐廳。
“我們家剛開始也種地。阿媽放牧是好手,但種不來地。後來大家都去挖蟲草挖松茸,賺到錢了,就都不怎麼種地了。”
達吉說著很感慨:“好像一個春夏過去,大家的口袋就都鼓了起來。有些人在傾雍待不住,跑來拉薩見世面,慢慢的,票子車子房子都有了。有些信仰深想朝佛的,就拖家帶口去轉山,以前沒錢轉山轉湖,是村子裡集資選幾個代表去,輪不上他。”
“我阿媽也是在那時候開始開藏餐館的,因為男人們不幹活,要找個地方喝甜茶聊天。女人們還是種田,山上開始修鐵路,公路也變好了點,偶爾有外面的人來傾雍,有美協來採風的,有的跟你差不多,來找古跡壁畫,還有的就是遊客,到處瞎開。”
“南嘉那會兒就不在傾雍了,跟著西貢大喇嘛在哪個山旮旯苦修吧。再後面,我就跟著那些來往的車走了。他們說,我一定能在拉薩跳出名堂。”
達吉說這些話時在笑。阿茗覺得她要是不跳舞,就該去說相聲。
阿茗似乎還在那些輕掠而過的話語中,若有若無捕捉到傾雍巨變的瞬間。
達吉繼續說,她在傾雍西貢的法會上跳藏戲是最好的那個,所以她十五歲時離開了家,一路徒步,遇到好心人就搭幾程車,花了五天五夜,走到了拉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