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一次接入利舫的腦境,也是第一次置身於意識混沌的大腦。他的意識與利舫相連,因此可以感受到巨大的無力和昏沉,讓他四肢難以行動,意識失序。
雖然在行動隊和軍部都受過相應的反意識控制訓練,米勒仍花費了一小段時間來適應環境。
根據檢查報告,利舫是在時間炸彈爆炸前開啟了意識託管模式。
所謂託管模式,是將自然腦主意識關進大腦中某處封閉區域,讓人工腦即記憶體暫時控制身體,完成一些高強度、高損耗的任務。
說白了,這是對士兵和特殊調查人員的一種保護,防止因為血腥暴力造成難以修複的精神損害及創傷後遺症。
米勒認為這更多是一種偽善和政治手段。
新紀元的人類世界裡只有真善美,容不下一星半點假醜惡,人類被澆灌的如同嬌花,經不起一點風浪和人性的捶打。
利舫也曾經表露出過對託管手段的厭惡。
誠然人工腦是自然腦的投射和複制。可是當你把身體交給人工腦,又如何確保是你的人工腦在控制身體,而不是其他的什麼程式和意識?
這些話太大逆不道,利舫只在一次酒會後的娛樂時間裡潦草地提起過幾句,但是米勒深以為然。
他走在荒蕪的腦境中,仍然不明白為什麼利舫在朝那個男人舉起槍後,要選擇他煙霧的託管模式。
人工腦經過時間炸彈的沖擊,變成為幾段混亂、無法修複的程式碼,而躲起來的主意識卻不知所蹤。
空蕩蕩的腦境中只剩一些漂浮的、時斷時續的記憶,像一個個肥皂泡泡,又像輕薄的晴雲夾雜著沉甸甸的雨雲。
米勒輕輕拽住一片即將從他身飄開的淺色雲朵,一腳踏了進去。
他看到了利舫小時候在特訓局接受培訓。
看到了他在單人宿舍裡發呆,看到了他在跳躍中飛速旋轉,斷斷續續,來自不同時期的利舫,都一般漂亮、眼神堅毅。
米勒知道這些記憶不能全信,作為特調處行動隊的隊長,經受過最嚴格的意識訓練,他的記憶中肯定有相當一部分經過了主意識的篡改,並不完全都是事實。
他試圖找到幾片利舫執行此次任務時的記憶碎片,卻沒有什麼收獲。
或許是時間炸彈剛好炸毀了那一段的全部回憶,或者是利舫對那段時光做過定期清理。
究竟是哪一種原因,也只有主意識能回答。
可是讀腦儀的高速掃描也發現不了,他這樣漫無目的地遊蕩,只是不死心和碰運氣。
米勒從諸多片單調無聊的記憶裡穿過去,忽然踏入一片帶著夏夜涼風的晴雲。
他走了兩步,察覺到這裡的時間座標可能與14053所在的時代相符,腳步頓時慢下來。
他看見一處那個年代風格和式樣的大門,邁進去又是一道門,鑽出來天色便完全暗了下來,耳邊充斥著某種生物嗡鳴的聲音,顯得又吵鬧又安靜。
他一路路過了許些水和山石,最深處的臥房,一開一合的兩扇門背後,是利舫在等著他的探視。
米勒的心跳和腎上腺素同時飆升,好像剛剛攝入了高濃度大啡。抬手推門,手指從木頭中間穿了過去。
快走兩步,紫色的帷幔後面穿出異樣的聲響,利舫不用再往前,也知道裡面正在發生什麼。
他的脊柱瞬間僵硬了,屏息片刻,還是走了進去。面板的顏色白得晃眼,糾纏的姿態讓他暈眩。另一個人的臉他做夢也沒想到,是14053。
米勒從沒設想過,讓利舫的意識困在某個不知何處的人,讓他心裡軟弱到需要開啟託管模式的原因,竟然是一條影子。
米勒的胸腔起伏,無法剋制自己既憤怒又可悲的情緒,思緒也向不該去的方向奔走。
此時他慶幸自己只接入了讀取模式。
否則守在監測儀旁邊的酉西方看到的東西,足以讓他受到無窮無盡的意識審查。
米勒強行中斷了連線,從躺椅上坐起來。
他沒能完全收斂住臉上的表情,對酉西方說:“我改主意了,他的身體你能留多久就多久吧。我答應給你的配額,照常給你。”
酉西方見多了這種場面,聳肩說:“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