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於母親的最後一丁點印象,是她半坐在炕上撥弄油燈,朝他笑了笑。
後來他跟祖母一起北上去了新京,走之前便聽人講,「樂老四沒了」。
那時他不懂「沒了」是什麼意思,以為娘親只是一個人留在老家,他過年時還要回去看她。
後來等他懂了,意識到娘親早就已經不在,那時已經過去許多年,更難以去追溯她是如何死去的了。
傅雲生咬了咬嘴唇,遲疑道:“病死的吧……說是得了風瘟。”
張媽看向他,眼中忽地放光:“你親眼見她病死了?有人看見棺材了?誰給她上過墳燒過紙?”
這些都是傅雲生從沒想過的。張媽的話一下子點醒了他,他突地朝前走了兩步,沖到火盆旁邊,衣擺帶起的風把火苗撩得左搖右擺。
他盯住張媽,臉色禁不住冷了下去:“你到底想說什麼?你知道什麼?”
張媽被傅雲生的氣勢嚇了一跳,但她像豁出去,仍舊說了下去:“三少,你看看這裡,你看看這口棺材……親眼見過的都不能信,更何況只是聽人說呢?
樂姨娘真得了風瘟,怎麼就只她一個人得,其他人都沒事?連伺候她的人都好好的,怎麼就她病死了?”
“你什麼意思……我娘不是病死的,那她是怎麼死的?”傅雲生的喉嚨不知怎麼忽然就啞了,聲音變得粗糲。
張媽不知想到了什麼,竟是忍不住渾身哆嗦起來:“誰知道啊?沒準跟太太一樣,莫名其妙就死了呢!”
“你到底知道什麼?”傅雲生透過火苗看張媽,懇求道:“告訴我。”
火盆嗶嗶啵啵地響著,幾點火星蹦出來,張媽立刻往後縮了縮。她又恢複了剛剛的木然和怯懦,一個勁兒搖頭,說自己都是胡謅的,什麼也不曉得。傅雲生攥緊拳頭,忍不住要發怒,怒目瞪著她。
張媽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身體罩在那件黑色的寬大袍子底下,像是一團萎縮的肉。
袍子外面只露出一張臉、一雙手和一對腳,手和臉都是蠟黃粗糙的,只有一對腳是精緻的金蓮。
只是這精緻也只是面上的精緻,若要一探究竟,仍是一團萎縮、腐爛的肉。
傅雲生望望那具棺材,又看看張媽,只覺得棺材裡外的人似乎沒什麼兩樣。
室內的空氣稀薄,又被燃燒的火盆攫取了大半,傅雲生覺得著實喘不過氣,連忙退了出來。
他走到屋外的靈棚裡,狠狠吐了幾口氣方才緩過來。他在外頭徘徊,不知道張媽在裡頭跪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終於可以解脫。
他長鬆了一口氣,站起身直接朝外頭走。祠堂外有人把守,見傅雲生出來便喊他,他卻如失聰了一般,只是飛快地朝自己的院子走。
似乎有人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也有腳步聲跟了一路。但傅雲生統統不管也不顧,只是朝前走著。
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夢裡,前頭飄著虛無縹緲的人影。他不知道自己在追什麼,或許是阿秋也或許是娘親。
面前的石板路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鑿開,裂出一片巨大的黑色的湖。他站在湖邊,冷風呼嘯著,捲起的浪要將人吞沒。背後也不知什麼時候會伸出一雙手,要把他推入無盡的深淵。
可他只能一直走。他不能停下,他要回到溫暖的床上。他穿過了院門,走進了房門,繞過了屏風,終於看見了床。
就像看見了救星,傅雲生顧不得身上沾著香灰,直挺挺地便朝床上倒下去。
閉眼前,似乎有人在摸他的額頭,然後他只聽到傅林的驚呼:“三少,三少,怎麼這麼燙?”
“來人,快來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