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多少恨
2.多少恨
高牆裡的數十天平淡乏味,一切歸於平靜,傅雲生終於得了藉口可以出門。
園子裡新買來的小丫頭們乖巧地站成一排,他從旁邊路過,恰好看見張媽在訓話。
邁出傅公館的大門,傅雲生忍不住嘶氣,好似剛從監牢裡刑滿釋放的人員。
對於關禁閉,傅雲生頗有心得體會。但不論是哪一次,都沒有這一回的恍惚和憋屈。
從小到大,傅成章打他、罵他、關他,他就盡管厭他、恨他,從小孩子來得快去得快的恨變成雲淡風輕藏在心底裡的恨。
但這種恨多少有些習以為常,並不真正記掛心上。不論哪對父子,兒子對父親多少總是有種恨意的,只是有的深有的淺罷了。
可這一次傅雲生不知道該恨誰。思來想去,若真要恨什麼,那就只能恨時運不濟了。
靜下來細想,傅雲生發現自己對阿秋盡管熟悉,卻一無所知。不知他姓甚名誰、不知他從何處來。
這人看起來木訥傻氣,問起來一問三不知,傅雲生便不把他說的每一個字當回事。
哪怕是絞盡腦汁,他也實在是回憶不起阿秋同他說過些什麼,只記得阿秋為數不多的談起自己,總有些聽不明白的古怪詞句。
他好像是幽靈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後來真的來無影也去無蹤了。
傅雲生抬頭望了望天,太陽亮成一圈白光,烤在身上燙得面板發痛。他帶了一頂竹編的寬簷帽子遮陽,揣著手在衚衕裡走。
看見街邊等客的人力車,他沖車夫招了招手,那車夫瞧人是從傅公館出來的,猶豫片刻才慢騰騰地拉著車走過來。
傅雲生知道身後必定跟了尾巴,上了車對車夫道:“去一趟郵局。”
傅公館離郵局不遠不近,好歹是沒出租界。下車前傅雲生多給了車夫兩塊錢,讓他在門口等著。
若是半個時辰之後他還沒出來,便可以自行離開。車夫千恩萬謝地接了錢,在郵局門口的顯眼位置停好車。傅雲生用力往下壓了壓帽簷,低頭走進了郵局。
傅雲生故意挑著一天之中人最多的時候來。
他稍微等了一會兒,便在電報收發室領到了電報稿紙,填好收報人地址和電文內容,然後交給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稍微瀏覽,便讓傅雲生去交錢。交完錢,傅雲生趁人不注意溜進了收發室旁邊的一間值班室,室內此時無人,傅雲生迅速脫掉罩在外頭的長衫,隨手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複又帶上帽子匆匆走了出去。
傅雲生混在人流裡從郵局的後門出去。
他不知自己是否成功甩掉了尾巴,僵著脖子一路往前走,也不敢回頭瞧一眼。他盡量往人多的地方去,轉了兩條街,才在路邊攔下一輛人力車。
坐上車,傅雲生低聲吩咐去合歡巷。等人力車夫拉著車往前跑了,傅雲生這才略回頭瞧了瞧。
街道熙熙攘攘,人流穿梭,傅雲生不知哪一個可能是監視他的。但他顧不了那麼多了,心早就朝合歡巷飛了過去。
合歡巷依舊是那般熱鬧,喧嚷的人聲似乎永遠不會停,就像夏天的日頭一樣永遠不會落。
傅雲生用手捂著鼻子,遠遠望著巷口那幾株合歡樹。粉紅的絨花盡都凋落了,枝頭結著成串豆莢一樣的果子,沉甸甸地垂下來。他默立了片刻,抬腿往巷子裡走。
李記的招牌早就拆了,那兩扇木格扇門緊閉著,門栓上的黃銅鎖落滿了灰。
老早之前巡捕房的邵飛鴻就差人來傳過話,說是李勝才逃出來寧城不知所蹤,此處店鋪被查封已久,早就無人光顧了。
心知如此,但傅雲生不親見不罷休。但眼下真的見了,心裡卻覺得不安起來。
沿著巷子往裡走,傅雲生憑著記憶拐進窄巷,只走了幾步,人聲便立刻被隔絕了。
巷子深處幾無行人,和傅雲生上回來時的煙燻火燎大不相同。
路邊的汙水溝散發出幹涸的腥臭,像是夏天放了十天半個月的剩菜。
傅雲生快速走過這一段路,阿秋曾經居住的舊樓映入眼簾。傅雲生虛虛眯著眼抬頭看過去,卻愣在原地無法動彈。
樓底下常年開著的大門合上了,門板上貼著封條,簇新的白紙上蓋著紅章,竟比日頭還要刺目。
傅雲生抬頭望向閣樓,那扇沒有玻璃的窗戶反而是向外開啟的。
但他看不清屋內的情形,洞開的窗戶像一雙空洞洞的眼珠子。
無怪乎這一路上都沒有人。一陣輕微的風射進眸子裡。傅雲生想笑,卻眼眶發酸。
是他少不更事,竟以為能瞞過去。連傅太太都能發現端倪的事,傅成章如何看不穿?
或是為他留著臉面,或是未免打草驚蛇,不說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