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生仰頭用力眨眼,然後轉身朝巷子外頭走。他穿過大成廟熱鬧的集市,漫無目的地一直往前。
今夏極熱,柏油馬路被曬化了,膩膩的粘著鞋底,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
脖子裡淌著汗,但身體卻不覺得熱,傅雲生一路走到了彌生路上。街口有一家新開張的電影院,紅磚外牆上掛著巨幅的電影畫報。
那是一張人像,畫裡的女人的臉白得令人心驚,烏漆漆的黑眼仁兒、塗著豔紅唇膏的微張的嘴巴,怎麼看都像是合歡巷裡那扇洞開的閣樓窗戶,黑暗裡都藏著怪物。
傅雲生怔忪片刻,先是覺得此人眼熟,然後恍然回神。這畫報女郎不是別人,是那位孟心銀女士。
要不是上次在電影沙龍見過一面,他對此人只有稀薄的印象。因為她與黃孟春的新姨太太交好,丁玫倒是對孟心銀的敵意很深。
他在電影雜志上看過她的廣告畫,只覺得她的美也有限,不足以讓人印象深刻。
可當此恍惚之時,傅雲生複又在街頭看見這張濃豔的臉,卻立刻被震住了。
這張臉無疑是美的、濃墨重彩的、且充滿了故事。
也無怪乎電影公司賣力地捧她,街頭巷尾都是她的畫報。傅雲生駐足看了一會兒,有發傳單的半大孩子走過來,往他手裡塞了一張。傅雲生還沒回過神來,那孩子已經跑遠了。
傅雲生把傳單揉成一團,順手塞進了褲子口袋。他終於覺得乏了,在路邊叫了一輛人力車。
上車他便眯上了眼睛,車夫問他去哪裡,耳朵竟也似聽不到一樣,好半晌才睜開眼說了一句「傅公館」。
傅雲生似是聽到車夫吸了一口氣,忍不住笑出聲。
到家恰好趕上晚飯的點兒。傅雲生回房換了衣服鞋襪,洗手出來看見傅林張羅擺飯,便說院子裡涼快,幹脆擺在院子裡。
家裡請了新的廚子,飯菜是大廚房統一送的,不似前幾日那般油膩,但水平也馬馬虎虎。
天熱胃口欠奉,傅雲生就挑著涼的酸的吃,一桌子菜幾乎沒怎麼動。
傅雲生對傅林道:“我是吃不下了,這好些菜都沒動過,你去拿雙筷子,就在這兒吃吧。”
傅雲生平素待下人也算慷慨大方,可他愛幹淨,幾乎從不與下人同桌吃飯。
傅林一聽,只是覺得新鮮,遲遲不肯動身。
傅雲生倒是看穿傅林想什麼,笑罵道:“真是給臉不要臉!你不肯吃,就拿下去倒了。”
傅林這才一疊聲道:“吃吃吃!三少賞的,我當然要吃。”
傅林去拿了碗筷過來,屁股還麼坐熱,傅雲生又支使傅林幹活。
傅林抱怨道:“三少,我這才剛坐下呢!”
傅雲生說:“就幾步路的功夫,你上二樓去把我的電影雜志都拿下來。”
“好好的,又要看什麼電影雜志啊?”傅林小聲嘟囔著,不情不願地起身去了。
不一會兒,傅林抱著一打雜志下來,堆在傅雲生腳邊,傅雲生便俯身一本一本地翻著。
傅林坐在旁邊夾菜吃,好奇地問道:“三少,你找什麼呢?”
傅雲生抬頭:“你聽過孟心銀的名字嗎?”
傅林答道:“當然聽過啊,正當紅的電影明星嘛!”
傅雲生皺著眉拿起一本雜志。雜志邊緣露出明顯的折頁,他翻開來看,果然是孟心銀的廣告畫報。
照片裡孟心銀穿著銀色緊身立領無袖旗袍,側身倚在月洞門邊。一隻手搭在身前,另一隻手舉著香煙,眼睛笑成了彎月。
傅雲生的眼睛在畫報上反複掃過,忽然噌的起身,又猛地蹲下去。這動靜把傅林嚇了一跳,嘴巴裡的紅燒肉不知道該不該咽。
傅雲生飛快地扒拉剩下的雜志,果不其然又找到另外兩本有摺痕的,折頁內都是孟心銀。
這堆雜志放在二樓的休息室裡,誰都可以去翻。但從頭到尾看過的只有兩人,一個是傅雲生自己,另一個就是阿秋。
阿秋翻看過所有雜志,然後把孟心銀都做上了標記。離開傅公館之後,他一個人去看了電影,是因為那部電影裡有孟心銀。
傅雲生的目光再次落向那張香煙廣告。
孟心銀渾圓飽滿的手臂上圈著兩指寬的金手鐲,上頭鑲了一圈閃閃發亮的碎鑽,碎鑽中間是小巧的表盤。
傅雲生忽然抿著嘴笑起來。那些怨、那些恨,此刻都有清晰的去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