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啊。”羅芝平靜地說。
“那你還這樣對我!!”母親簡直要尖叫起來:“我做了這麼多,最後就換來你一頓陰陽怪氣,我值得嗎?啊?!”
車內空氣封閉,她的高分貝在狹窄空間裡炸裂開,聲音震耳欲聾,逼得人幾乎要窒息。
羅芝面無表情地伸手,毫不猶豫開啟雙閃。
母親愣住,語調拔高:“你幹什麼?!你這是要幹什麼?!”
“我們到了,路邊暫停是要雙閃的。”她語氣冷靜到近乎殘忍,“安全駕駛,安全第一。你總不希望今天咱倆一塊下去陪我爸吧。”
母親的臉頓時鐵青,她緊緊攥著方向盤,指節泛白,胸膛劇烈起伏,像是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
羅芝低頭理了理手袋裡的登機牌,語氣忽然變得輕柔:
“好,媽媽,我不陰陽你,我好好跟你說……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你用盡了心力培養我長大,我能走到今天,你的功勞是無可否認的。”
她句句體貼,卻將話題引向更深一層的針鋒相對。
“你以為你掩蓋了我爸爸以權謀私包養情人甚至欠了一堆爛債這些醜事,我就可以健康快樂地長大,可是媽媽,這麼多年,你的情緒始終陰晴不定,有時突然暴跳如雷,有時又聲淚俱下,你沒完沒了地折磨我的精神,讓我的成長時刻伴隨著你的道德指控和情緒綁架,你真的覺得我過的開心嗎?”
“我那是——我也受了傷害,難道我不能有情緒?!”母親的聲音裡混著怒火和恐懼。
羅芝攤手:“好吧,也許你是無意的,可我已經形成了條件發射,只要你一提高嗓門,我就心跳加速,手腳發麻,有時候會發抖,有時候則全身僵硬,想動也不能動……醫生說,這是很典型的抑鬱軀體化。”
她突然抬起眼皮,直直盯著自己的母親:“我出現這些症狀,又該怪誰呢?總不會還要像你二十年來一直訓誡我的那樣,‘出了問題,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吧?”
她從小低眉順眼,從未這樣直視自己的母親,現在那目光是如此直白赤裸、毫不閃躲,幾乎甚至有點冒昧。
母親這才突然發現,羅芝的眼睛銳利透徹,泛著冷光,讓人不寒而慄。
那不是女兒對母親的眼神,更像是一個目睹真相的人,對施害者丟擲的最後質問,是毫不掩飾的質疑和審判。
“我……”她突然覺得惶然,又湧上一股心酸:“這麼多年,我付出這麼多,怎麼,難道都是應該的嗎?難道我就是命賤嗎?”
羅芝充耳不聞,卻循循善誘道:“媽媽,你不是特別擅長教導我訓斥我嗎?那你跟我說說,現在我生了這樣的病,該怎麼辦呢,媽媽,你能指導指導我嗎?就像我的前半生,你一直樂此不疲的那樣?”
母親徹底怔住了。
她第一次覺得羅芝陌生,甚至有點可怕。
羅芝微微嘆氣:“你說話啊,媽媽,怎麼到了這一步,你卻不說話了呢?”
羅芝下車關門,拿走行李箱,風衣在風中微微鼓起,頭也不回地朝航站樓走去。
母親坐在車裡,死死地盯著女兒的背影,看她在人流中逐漸模糊,看她穿過安檢,消失在高高的玻璃門後。
她一步不停地走,挺直背脊,步伐堅定,連頭都沒回一下,她眼裡的光明明滅滅,最終重新亮起,目光堅定,不再是逆來順受的忍讓,也沒有了沉默委屈的乖順,而是久壓之後終於破土的無畏無懼,帶著倔強、冷靜和瘋狂的光芒。
那是用過往二十年的疼痛煉出來的瘋狂。
風帶著濕意,從車窗穿過,像一場徹底的告別。
她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她突然意識到,羅芝真的長大了,不是她印象裡那個可以隨便呵斥撒氣也不用擔心後果的小跟班了——曾經她把這個女兒當成出氣包,是她工作不順和婚姻不幸的情緒的發洩物件,那時她大聲吼她,斥責她,羅芝只是哭,也只能哭,還是緊緊地抱住她的大腿,小小的身軀縮著,肩膀一抽一抽,很可憐,但再可憐也只能依賴她。
可她現在不必依賴她了,也不再害怕了。
母親突然慌張起來,那種慌張從心底最深處湧出,迅速流遍全身,漲滿四肢百骸,讓她幾乎想立刻跳車出去,把羅芝揪回來。
可是來不及了,太遲了。
雪城和申城相隔八百公裡,飛機高鐵來往方便,開車也不過幾個小時就能到,但羅芝不會再回來了。
羅芝也許還會回來,但她的女兒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兩行淚先滑了下來。
她的女兒,終於長出了一雙堅硬的翅膀,然後撲扇著羽翼,用盡全身的力氣,向遠方飛去。
飛機降落申城機場,還在滑行,羅芝摸著手裡的畫冊,心情卻十分複雜。
昨晚在海邊,喬爾把這本畫冊鄭重地交回羅芝手上,當時她瞪大眼睛,難以置信:“你怎麼會有這本畫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