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現在這一刻,我最自由。
五月的天空灰濛濛, 像濕棉布壓得人透不過氣,機場高速上車流不多,楊樹枝條被刮吹得劇烈搖晃, 又是一個大風天。
雪城尚未回暖,母親開車一聲不吭,更把車內的氛圍推向深冬。
羅芝端坐在副駕駛,目光平靜望向前方。
她穿得一絲不茍, 風衣釦到最上面,褲腳平整, 雙手交疊, 整個人已經進入上班狀態, 儼然是那種自律性較強、自我覺悟較高的……牛馬。
摩美最近頻繁有變動,轉正之後的日子也不好過,回到申城,她得立刻投入到工作當中。
啊, 她好想快點回申城啊。
紅燈停下時,母親冷不丁地開口:“你確定不多留幾天, 等參加完他的葬禮再走?”
羅芝隨口回答:“王阿姨也是這麼問的。”
“她還跟你套近乎?”媽媽一腳踩下油門, 倏然轉頭,緊緊盯著羅芝:“你說什麼了?!”
車猛然向前竄出去,羅芝趕緊囑咐:“你專心開車!”又解釋道:“我說了我不去了!真要紀唸的話在哪裡都一樣, 心裡沒有的話搞再多的形式也是騙人的!”
媽媽沉下臉不語,半晌又冷聲道:“無論如何, 他是你的爸爸, 你說不去就不去,就不怕別人議論?”
羅芝反問:“不是你讓我對工作上心嗎?我現在很忙,專案在關鍵階段, 必須得趕回去……再說所有手續我都過目了,沒有問題,最後那個儀式也就只是個單純的走個過場,我不去就不去了吧。”
雖說如此,做女兒的不參加父親最後的葬禮,說出去還是容易被閑言碎語一通審判,媽媽咕噥了一句,似乎並不滿意,轉而又質問:“你真的要放棄遺産繼承權?”
聲音幾不可聞,卻又透著一絲不甘。
羅芝奇怪了:“不是你跟我說他簽了一屁股債嗎?我不放棄,難道把債務都繼承過來,讓那些人的天天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催命?”
母親咬牙:“幾十萬的退休金,都便宜了那個女的……”
羅芝啞然失笑。
她不再搭理媽媽,開啟手機相簿,翻出她跟爸爸的合照。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照片了,當時羅芝剛上大二,過完寒假要從雪城回申城,爸爸來送機,在機場大廳,媽媽給父女倆拍了這張照片。
這張八年前的照片,已經是她昨晚翻遍手機相簿後找到的兩人最近的合照了。
照片裡爸爸穿著青藍poo衫,昂首挺胸,雙手背在身後,頭發花白但雙目炯炯,赫然還是一副領導派頭,從頭到腳都符合一名國企老闆的刻板印象,而羅芝雙手交疊在身前,靠在爸爸身邊,表情有些拘謹靦腆。
那是裸照事件後的第二個冬天,她還沒從陰影中走出來,行事依舊拘束,說話也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睛,這件事情對她的影響是如此的綿長久遠,根深蒂固,以至於後來甚至成了她性格的一部分,永遠敏感恐懼,時刻戰戰兢兢。
可家裡卻沒人看出來,八年了,她的父母都未曾察覺。
羅芝看著照片裡意氣風發的爸爸,笑了。
你總是缺席。
我小時候愛跟你說話,你沉默寡言很少回應,媽媽說那是成熟穩重;後來你對家事不聞不問,媽媽說你是工作辛苦,再後來你仕途順利一路高升,花天酒地沉迷應酬甚至夜不歸宿,但我那時已經陷在題海戰術裡自顧不及,更何況,我已經不需要媽媽再說什麼了,我已經習慣沒有你的日子了。
我早就不指望你了。
潛意識裡我知道這種家庭關系是不正常的,可惜我從未有機會知道,正常的家庭應該是什麼樣子。
我渴望一段健康穩定的關系,渴望擁有能夠真心理解和長久陪伴的家人親情,渴望著渴望著,就長大了。
然後你死了。
但是沒關系,我原諒你,以後也不再需要你了。
車子終於拐進了機場下客區,母親一腳踩下剎車,車身一震。
羅芝緩慢地把手機放回口袋,這個過程其實有點困難,因為她的手指又開始抖動了。
這症狀前幾天才有所緩解,然而世事難料,每天總有新的困難冒出來挑戰她脆弱的神經,今天還是重新發作了。
但她不說,她只是抬頭看了一眼母親,語氣像一潭死水,彷彿心緒平靜,根本沒受影響。
“媽媽,幾十萬的退休金,補得了幾百萬的債務嗎?還是你想說——你之前那些關於他負債累累的說法,只是故意誇大,想嚇退我,不讓我接近他?”
母親猛地轉頭,眼裡浮出不可置信的怒氣:“你說話能不能不這麼難聽?我叫你害怕對我有什麼好處,啊?你覺得我圖什麼?”
她尖銳起來,過去兩天的憋屈終於在此刻一併爆發:“你現在是有點本事了,敢這麼算計我了,可要不是我辛辛苦苦花這麼多年培養你託舉你,你能走到今天?當初如果不是我狠下心來跟他離婚,趕緊劃清了財産,現在這兩套房子怎麼留得住?這些財産以後都是你的,你怎麼就不明白,這世界人心叵測,只有你媽才是真心對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