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芝閉上眼睛,任自己被裹著回憶的浪潮聲淹沒。
算了,沒什麼好隱瞞的了,人都死了,還顧忌什麼呢。
“我想告訴他,那一年,就是他走的那天,其實我跟在他的車後面,一直跑一直跑,跑過了整個廠區。”
“我跑啊跑,從沒想過自己能跑那麼遠。”
廠區很大,到處貼著國企改制的標語,工人們沒了班,一波接一波在鬧事……可那天偏偏是個頂好的豔陽天,到處都靜悄悄的,一個舊時代終於被甩在後面。
後來她又偷偷回去過,把那條路重新走了一遍,一萬八千三百六十步,十四公裡。
那年她十六歲,獨自跟著車,跑了十四公裡,把半生的勇氣都消耗完了。
從此之後,她低著頭,唯唯諾諾,受了委屈和欺負,再也不開口說。
羅芝終於泣不成聲。
海潮已經漲得很高了,水線沒過腳下,一個海浪撲上來,喬爾猛地沖上去,一把把羅芝拉回來。
他動作用力,把羅芝攬進懷裡,緊緊地抱著她。
“羅芝。”他輕輕喊她的名字,像擁抱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孩子。
“羅芝……人生總是很艱難,生離死別,不是所有的怨恨和疑問都能隨著死亡消解,有執念是正常的,你不用苛求自己。”
“我會忘了他嗎?”羅芝抬頭,遲鈍地問。
喬爾頓了頓,坦然又堅定:“往後還有幾十年時光,你大機率會忘記,他的身影在你記憶裡會越來越模糊……這是客觀的必然,我們都無法阻擋。”
“這世上,沒有人不向往深刻的親情、信任、家人之間深厚而長久的愛,但並不是誰都求得來,這不是你的錯,羅芝。”
“相信我,羅芝,我知道,我也失去過……非常重要的人,我知道。”喬爾的聲音有些苦澀。
“你過去的痛苦,是別人紮進你身體的刺,現在需要你自己把它們拔掉,這很難,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或者至少,我能陪著你。”
“把你的過去寫成一本書,記住,書只是用來讀的,讀完了,你還要繼續往前走。”
喬爾帶著羅芝回到岸邊,那裡已經有一輛黑色轎車在等著。
海風吹亂了兩人的頭發,臉頰凍的生疼。
“我現在得走了,但是羅芝,如果你需要我,我隨時都願意陪著你。”
喬爾開啟車後門,把一個紙袋塞進她手裡:“記住我說的話,活在現實裡,別活進書裡。”
羅芝拆開紙袋,裡面竟然真是一本書……一本畫冊?
她慢慢翻開,封面已經泛黃,卻莫名的熟悉,羅芝怔了怔,突然整個人愣住了。
那是她自己的畫冊,是她研究生時期的畫畫課作品集。
那年她狀態低落,心裡始終走不出大學時代的陰影,眼前又是迷茫未定的未來,因而陰鬱,畫風並不明媚,學期末,老師把每個人的習作裝訂成冊,一人一份留存紀念。
羅芝指尖顫抖,陳舊的圖畫跨過五年時光重新跟她見面,那些線條混沌沉默又不斷掙紮,像極了那個時期的她自己,在霧中行走,身後沒有光亮,前方也沒有盡頭。
但她現在知道了,原來在她人生最沉默的時刻,在她以為早已遺忘的日子,其實一直有人在遙遠的角落,一直惦記著她。
在每一頁灰暗的畫作背面,喬爾都用工整的筆跡,寫下了一句又一句:
“希望你今天開心。”
“希望你今天開心。”
“希望你今天,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