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下朝後,裴硯罕見地沒有去吏部點卯,而是告了個假,徑直回了家。
他獨自一人穿過重重回廊,回到房間,褪下外袍,卻捏在手裡,遲遲沒有往衣架上搭。
侍從低著頭走進來,伸出雙手要來接裴硯手中的衣服,卻撲了個空,抬起頭,看到裴硯雙眸渙散,神情漠然。
“下去吧。”
侍從感受到裴硯話中的拒絕,便也不再上前,而是微微行了個禮就退出房間,攏好房門,在院子口候著。
寂靜房間裡,裴硯走到書案前坐下,手中仍舊緊緊握著那一件普通得再正常不過的絳紫色的圓領袍。
他目光淡漠而清醒,盯著這件衣服看了半天,才好像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似的,抬起手來,將衣服隨手搭在椅背上。
再推開門時,裴硯神色已經恢複如常,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仍舊被他重新穿上,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只有衣架的一角,多了一隻素色的手帕,在晚風中輕輕晃動。
裴硯走到裴府前廳時,方明昱已在這裡等候多時,杯中茶水也幾乎見底。
見裴硯終於前來,方明昱起身拱手,神色恭敬,眸中卻帶著一絲淡淡的怒意:“聽聞裴尚書昨日遵聖意夜訪大理寺,去停屍房中檢視許久,”他抬起頭,語氣不善,“尚書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
裴硯一隻手背在身後,淡淡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尊聖意前去,便沒有來此興師問罪的道理。”
方明昱聞言眼睛一瞬間瞪得溜圓,將茶盞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道:“你莫要不知好歹……節度使願意放你一馬,就是因為你能替他做事。若他知道你在此案中橫插一腳,多生事端,怕是你這身官服便保不住了!”
裴硯眸光只在方明昱臉上停了一瞬,絲毫未受他的威脅影響,反而是淡淡一笑:“方寺卿哪裡的話,你、我,節度使同朝為官,都是為陛下做事,聽陛下吩咐。若有朝一日,陛下要我告老還鄉,我也……甘之如飴。”
說罷,裴硯便側身負手,不再看他。
方明昱怒不可遏,卻根本找不到什麼話來回敬,只得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裴硯並未搭理,過了許久才轉過身。
他抬起袖子看了看,指尖碾過袖口,思忖片刻,便負手走了出去。
收在門口的管家看到裴硯,隨口叫了一聲:“這麼晚了,大郎君去哪裡?”
裴硯並未回頭,也似乎並沒出聲,但管家在隱隱約約吹過的晚風裡,似乎聽到了四個字。
“守株待兔。”
一連幾天過去,每天都是豔陽高照,李昭寧朝暮苦等,每日除了催方明昱查案,就是在看天氣,但子涵等人問起時,又只是神秘一笑,不願透露半分。
而裴硯則每天酉時準時來延英殿,要麼報告各處官員的任免訊息,要麼與李昭寧討論盛香坊案的進展,雖然待的時間不長,但不曾缺席過。
又是一天,東北風呼呼地從上午吹到下午,到暮色四合時,隨著天色漸漸黑下去,一陣濃霧也不知從何處悄悄侵入街巷裡坊。
不僅長安城,就連皇宮內也是隔遠一點兒就看不清人了,昔日明晰的燈火在黑霧中也似妖精的眼睛一般,朦朧而悽楚。
李昭寧在風裡站了一會兒,確信今日霧氣濃厚,便去換了一身利索的黑衣,帶著子涵向盛香坊飛奔。
整座長安城都籠罩在矇矇黑霧裡,盛香坊也不例外,李昭寧與子涵到達時,走得極近才看清門口的守衛,又瞄了一眼天上昏沉沉的月光,兩人不由得相視一笑——
簡直是殺人越貨的好時機。
李昭寧抽出火摺子,將簷角掛著的一串幹蒜燒了起來,不一會兒,青煙就冒得滿院子都是,侍衛們也都忙出忙進地準備滅火,而李昭寧和子涵趁著亂,貓進院子,摸黑進了郭小凡的房間裡。
“他會來嗎?”子涵望了望緊閉的窗戶,因為外面人聲嘈雜,才壯著膽子問出聲。
“他若今日不來,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李昭寧做了個“噓”的手勢,“再等幾天結案,這裡的所有東西都會作為涉案證物被刑部收走,直到案件了結一年、塵埃落定後才會歸還給家屬。
“可是郭小凡沒有家屬,他若不來取,這些東西就會充公,再無取回的機會。”
李昭寧目光明亮,語氣篤定:“他一定會來。”
長安城另一端的大明宮,延英殿內,燈火通明,驅散一室寒意。
太監宮女們進進出出,拂拭灑掃,一如往常。
一個宮女端著一隻尚冒著熱氣的銅盆,低著頭匆匆走過迴廊,卻在轉彎時突然看到眼前出現了一雙腳,嚇得腳下一軟,身子卻未及時停住,猛地往前一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