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穿好衣服,李昭寧便撐著雙腿坐起來,剛走到門邊,又回過頭,往屏風處看了兩眼。
裴硯已經被子涵扶到了椅子上,腋下卡在扶手上,雙臂軟軟地垂著,腦袋歪歪地倚在靠背上,怎麼看怎麼欲拒還迎、弱柳扶風。
李昭寧耳尖微微紅了紅,清了清嗓子才開口:
“把他……扶到小榻上去吧,這麼被人看見了不好,”她捏了捏耳垂,語調突然轉冷,“綁住雙手雙腳,再多喂點兒迷藥。”
子涵聞言一愣,面上閃過些微擔憂:“陛下,那盞茶裡,已經是五倍的量了,足夠讓他昏迷很久。再加分量,怕是會傷了腦子……”
李昭寧垂頭想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覺得傷了裴硯那滿是漂亮巍峨的詩文的腦子未免太劃不來,便輕輕“嗯”了一聲。
子涵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吩咐人悄悄地過來,將裴硯抬到了屏風後面的小榻上。
將殿內看守的眾人都交待妥當後,李昭寧便帶上一隻鬥笠,薄如蟬翼的黑紗垂下,將臉面遮得嚴嚴實實,便與子涵一同出了門。
李昭寧本還有些緊張,畢竟是第一次做這種扮演別人的事,穿過各處宮門時,眼睛透過黑紗緊緊盯著侍衛,生怕出一點差錯,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喉頭怦怦地響。
但宮門看守侍衛並未為難,一重重門檻跨過,李昭寧的膽子也漸漸肥了起來,以至於到了大理寺大門也十分熟稔地取出印鑒,表明身份。
夜色正濃,大理寺官員們皆已散衙歸第,只有守夜和巡視的侍衛在院中走來走去。
“裴硯”與子涵一同穿過前廳,走到後面暫時停放屍體的房間,才上臺階,便被守門的侍衛攔下了。
侍衛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道:“裴尚書可有進出文書?此處停屍重地,方寺卿已三令五申嚴密把守,就算是仵作也不能隨意出入,望尚書體諒。”
李昭寧並未動作,子涵卻輕輕一笑道:“陛下口諭,讓奴婢隨裴尚書一起來查驗屍體。既是天色已晚,再去請方寺卿也不大方便,煩請郎君代為記檔,待明日再回稟方寺卿不遲。”
子涵這話,將侍衛的路堵得死死的,他看了看頭戴鬥笠的“裴硯”,又看了看子涵認真而恭敬的表情,又仔細查問了一番兩人來意,得知只是對著案卷再次驗屍,並無其他意圖時,便開啟了門上的鎖。
待兩人進屋後,侍衛招了招手,院內幾個侍衛便都圍過來,將屋子圍得水洩不通,嚴防有人趁機偷溜。
屋內,李昭寧伏在窗子邊,透過窗縫看到外面圍過來守著的眾侍衛,不禁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子涵悄聲問:“陛下?咱們又不做什麼虧心事,不過是來重新驗屍,嘆氣做什麼?”
“方明昱和裴硯都是陳崔的人,按理說應該互不設防、共襄盛舉,但很明顯,侍衛們對裴硯很防備,也就是說,其實陳崔並不太信任裴硯。”李昭寧眨眨眼,“當權者,最忌下人離心……”
她又嘆口氣:“陳崔叫睿王回來,大概也有獻上我來拉攏她的意思,他大概也察覺到手下黨羽其心不穩了,不然,不會這麼著急地找外援。”
子涵搖搖頭,遞給李昭寧一雙白布套:“奴婢聽不懂……睿王既是遠在西北,是遠離朝政的獨立的力量,若陳節度使能拉攏睿王,陛下為何不可以?”
李昭寧無奈一笑:“拉不攏的,因為……”
子涵望向她。
“我在姚州的封地,是從她手裡搶去的。”
子涵瞪大了眼睛,眼中神采卻迅速暗淡了下去,默默地低頭不語。
李昭寧卻並不灰心,套上白布套,一張一張掀起屍體臉上蓋著的布巾,仔仔細細地檢視,直到找到一張尚且稚嫩的臉龐方才停下。
子涵趕緊端著燭盞走過去,只見木板上躺著一個身形窄小、形容尚幼的少年,面色蒼白,脖子上一道八字形的紫色勒痕尤為紮眼,而勒痕下方,鼓著一處圓潤的的喉結。
若只看身形,十歲尚且說得過去,但既然有喉結,那這少年起碼十四五歲了。
他是誰都可以,絕不可能是郭小凡。
李昭寧看著少年的屍體,並不出聲,耳畔響起子涵的喃喃:
“如果他不是郭小凡,他會是誰?”
“郊外的流民那麼多,隨便拉一個來,都可以假冒頂替,”李昭寧淡淡道,“他既然是替死,那麼其他的屍體也不一定是本人。”
子涵掃了一眼房中其他的木板,往後縮了縮脖子,忍著喉間的惡寒:“那……讓柳鶯鶯來指認屍體不就好了?”
李昭寧搖搖頭:“柳鶯鶯的證詞未必有效,她的指認和供詞,會被看成是為了脫罪而撒的謊。”
“之所以要讓盛香坊所有的伶人集體自殺,就是要讓柳鶯鶯死無對證。而他們的家人很可能都被收買或關押了……”
李昭寧皺著眉,指尖搭在木板邊緣,一下一下輕輕地敲著,似更漏之聲,一點一滴,無端染上些許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