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寧微微歪了歪頭,壓下心中莫名的煩躁,道:“你說。”
段清道:“草民的科舉答卷,卷中所寫黃河水患的治理方案,並非是草民自己想出來的,而是背下了多年前的長兄的答卷,此舉也觸犯了科舉條例,請陛下責罰。”
段清神情坦然,沒有絲毫紈絝公子的退縮逃避,反而是充滿了責任和擔當。
李昭寧一愣,隨即瞭然,鬆了一口氣:“這件事你雖有錯,也是朕失察,發現的時候,科舉名次已經公之於眾了,所以——”
李昭寧頓住,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出衙門,對著泱泱圍觀的人群,深深地拱手俯身:
“朕沒有給學子們一場公平公正的科舉,深感慚愧,因此今年關試取士,額外增加十二名諫官,隨行於朕,時時監督進諫,方可使政務通和,防患於未然。”
她話沒說完,周遭就響起了嘈雜的議論聲。
“就算是這樣,也沒法讓科舉重新考一次!”
“該作弊還是作弊,咱們老老實實的讀書人,就是比不過那些官僚子弟……”
這些議論聲不大,也聽不清是什麼,但似輕煙飛霧一般,將她的心髒一圈一圈地纏繞著,緩緩地收束、絞緊,勒得血肉分裂,汩汩滲血也沒有停下。
耳邊的聲音都離她遠去了,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牆一般聽不真切,只有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沉重。天地悶熱無風,而她似乎就要被這些細碎的言語淹沒得窒息了……
但突然有一道清泠如泉的聲音,似清風拂柳、醍醐灌頂般傳來:
“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韙,頭頂宦官之威、下臨輿論之弊,仍要在一線之隙中為天下讀書人尋得一束天光,就算被人矇蔽攪局,卻仍舊願意擔起責任,盡心補救,何錯之有?”
李昭寧猛地直起身,望向對面一身青衣、眉目俊朗的青年。
是裴硯。
他目光溫潤,直直地盯著他,隨即傾身跪下,俯身一拜,唇間吐出的字句擲地有聲:
“有帝如此,幸甚至哉。”
“有帝如此……幸甚至哉!”舉子們如夢方醒,紛紛看向李昭寧,目光誠摯,洋溢著感動和寬慰,一齊射向她。
朱雀街上,無數學子舉臂高喊,聲震如雷,洋洋灑灑直沖雲霄。
頭頂的陽光暖暖地落在李昭寧身上、眼底,照得她身上暖融融的,耳畔是一聲聲飽含信任和希冀的互換,眼前是一片炫目的白光,如夢似幻。
裴硯直起身,望著臺階上一身黑衣的女子,光芒照亮織物經緯間的縫隙,似星辰一般流轉閃爍,恰如他的目光,如一池春水被微風吹起陣陣漣漪,在月光下閃耀著細細碎碎的光點。
大堂一側的拐角處,陳崔掀起簾子,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裴硯,卻在看到裴硯面孔的一瞬間,瞳孔震顫、面色駭然。
陳崔見過這樣的眼神,但從未想過這樣的目光,會出現在心如死灰、行屍走肉的裴硯身上。
溫暖澄淨、柔軟安穩,似天光乍破、長夜黎明。
他閉了閉眼,輕輕地嗤笑一聲,放下簾子,布滿皺褶的黑唇輕嗤一聲,吐出幾個字來:
“舊案。”
這話輕飄飄的,淹沒在堂外學子們如雷般的歡呼聲中,卻穩穩地落在了堂上老婦人的耳朵裡。
她暗淡的眼神驀然一亮,似乎是一具屍體突然恢複了生氣一般,雙腿膝行到李昭寧身後,猛地抱住她的腿。
李昭寧驚得身子一顫,忙回頭看去——
只見老婦人眼中閃爍著詭異、興奮的光芒,眉目間的笑意也染上一股邪氣,似山雨欲來、黑雲壓城般,緩緩開口:
“民婦還有一事要告!”
不待李昭寧答言,老婦竟是嗤地一笑:“民婦要告發工部尚書段朗,並非段氏長子,而是多年前因強|奸案而自殺未遂的長女,段、月。”
這話輕飄飄的落在耳朵裡,卻似乎一道驚雷炸響,人群倏然一靜,隨即紛紛望向了一身白衣、輕裝簡簪的段朗。
“段月女扮男裝,違規參與科舉,以女子身份越權幹政數十年,居心叵測!”
老婦語聲崢崢,蒼老幹澀,卻如同一把利劍一般破空而來,將段朗本就強撐的壁壘一舉擊潰。
“你……”段朗面色發白,話一出口便沒了聲音。
“女子又如何?”李昭寧高聲道,
“她修的河堤沒有攔住洪水?她建的屋舍沒有擋住風雨?她修的橋、造的路,沒有給百姓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