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點頭,並未反駁。
程朔看著她不帶任何審判成分的眼神,卻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終於蓋棺定論。
“您想聊聊他嗎?”
“沒什麼可說的。”
“您也知道他很討厭春天嗎?”
張若雪回答,春天是精神病人自沙高峰期。他青春期的時候,應該很怕我自殺。
程朔抬眼,望著天邊明亮得刺眼的光,完全不去想是否冒犯:“他長大之後,是不是也很怕……自己會在春天自殺?”
“我們沒聊過這個。”張若雪答,“或許吧。”
“您的精神狀況還好嗎?”她不是一個情緒化的母親,淡漠至此,因而他反而能夠問出口。
“春天。”張若雪說,“普通的糟。以前他怕我撐不過去,現在輪到我送他。”
她看著眼前一身大牌,青春洋溢的年輕人抽著劣質煙草,微微低了低頭:“你照顧好自己。”
真好笑,為什麼是她說這句話?
他在那一剎那幾乎無法呼吸,尼古丁的鎮靜作用有限得讓他想吐,又想抽泣。
“我看起來很糟嗎,阿姨?”
“你很傷心。”她說的是陳述句。
“我沒有辦法。”他深吸了一口氣,“阿姨,我真的沒辦法,怎麼樣能讓岑增好過點呢,您知道嗎?”
兩個人都安靜地沉默。張若雪只是擋著風口,給他點了一根新的煙。
抽完,用鞋跟踩滅,她看著這草長鶯飛的天,再次出聲了:“你要看看岑增之前的東西嗎?”
他不能拒絕,走進門,大理石茶幾上的裂縫,和記憶中一樣,凝視著他。
張若雪指了指客廳裡的幾個箱子:“搬家的時候,我帶過來的。卷子,草稿紙,作文紙,高三筆記他影印拿去賣了。”
他茫然地翻。
岑增一直是好學生,理科成績好得讓他側目。一張張高分得嚇人的卷子側,偶爾會有他的字跡「不要死」,「去北方吧」,「洛必達」,「不要哭」,「所以地心引力呢」。
作文全是議論文,標準八股,好詞好句應該背了不少。有一張命題是「看見」,岑增在上面寫滿了數學式子,側面寫了一個作文大綱,「看見希望」,劃掉,自己在旁邊補充,太散了,不好拿分。
希望太散了嗎?程朔毫無意義地拿過一支圓珠筆,在旁邊寫「不用算分」。
草稿本上充斥著各類化學生物名詞,偶爾有一條,食堂的菠蘿炒蘋果真的很有創意,程朔在邊上打了三個問號。
下面是一行「為什麼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是自殺」,程朔查了一下,然後寫,管加繆幹什麼,比較重要的是別吃菠蘿炒蘋果。
他平靜地寫下去,看下去,一聲不吭地在本就混亂的草稿本上畫顏文字,畫問號,畫感嘆號。
寫到最後,發現自己莫名寫了一句,不要死,好不好?
沒有迴音,若幹年前的岑增看不見,自沙三次的岑增聽不見,他恍然得知,這句話,可能是寫給他,和張若雪的。
放下筆,起身告別,他同樣對張女士說,您也照顧好自己。
她點點頭,掃過他的眼睛,和他沾上墨跡的手掌,低聲說,想來,可以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