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玉恥於下朝時的尷尬。那場景,文武百官皆直愣愣地看著他們二人如何廝.混,又是如何滾下百階……頓時微怒:“不許再提。”
“嚶。”寧知檀裝模作樣抬袖抹去不存在的淚,再三道歉,“對不住。”
沈明玉:“……”
沈明玉忍無可忍:“寧知檀,你真的很不擅長裝哭。下回別演了。”
清湖浮轉著一片紅楓敗葉,倒映岸上繁樓彩燈,晚風輕輕吹拂,湖面泛動圈層漣漪,溫柔地沖刷起岸邊磚石。一隻歸林倦鳥展翅擦湖而過,旋上高空,飛過巍巍層樓,曠遠山黛,一頭紮進深林處築起的竹屋。竹屋素樸幽靜,面朝竹林,背映山水,寬闊清澈且極深,夜間有風刮過時很是涼爽。一豆燭臺燈火將屋內照得雪亮,稍算年長的青衫女子端了碗雪梨湯款款而來,途經敞窗時順手關上。
“多謝楊稚嫂,”墨允恩接過梨湯,舀起一勺淺嘗濃淡。認為可行,便重新舀,勺背抵至碗沿颳了刮,送到柳垂澤唇邊輕輕喂進去,“冒昧問一下,垂澤他何時能醒?”
楊稚嫂擰了一條帕子,替柳垂澤擦去眉間薄汗。安靜良久,才柔聲道:“柳大人本就體弱多病,一把病骨頭。一番折騰下來血虧氣缺,醒來怕是要一段時日,急不來的。”
“原來如此,”墨允恩思忖幾秒,又問,“我與他初來乍到,楊稚嫂唯獨能認出柳愛卿的身份。說起來,原先還真是嚇我一跳,以為是哪位仇家。”
楊稚嫂被他此番說辭逗笑,道:“我本遺孀,夫家犯了大罪。奪柳大人性命不得被反將一軍,死得悽慘,卻也好。”
“柳大人不計前嫌放過我母女二人,又替我們得了這麼雅靜的住處,萬分感激。恩人自是要銘記於心,”楊稚嫂怕他想不起來,貼心補充,“陛下可還記得,錦繡樓、白衣巷。長安城郊外所發生之事?那名被斬首斷臂的刺客,”她垂眸苦笑,唸到此處卻不見絲毫人情,而是萬分幸好,“…他是我的夫君。 ”
墨允恩愣了一瞬。隨即從記憶深處抹去灰塵,他想起來了。
那日,在勤政殿。他自花木扶疏間摘花而來,一抬頭,便是柳垂澤秉潔芳蓮的側顏。
只覺起初心髒漏了幾拍,倏然回神,柳垂澤又對他傾城一笑……至此情意化作利器,萬箭齊發直刺心口,千瘡百孔。
一一一“朕原以為只是玩笑話,沒想到柳愛卿果真秉公,將那黑衣死士妻兒問斬了?”
一一一“本應如此。”分明擲地有聲。
分明心軟得要死,刀子嘴豆腐心。唯有待他才會那般不擇手段,百般挽回……原是這般,用情至深。
他自始至終皆是如此,一成不變,只是老天愚弄,他們都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墨允恩坐在床邊,伸手替他將散亂青絲挽至耳後,久久不語,嘆道:“只對自己狠。”
是譴責,又不忍心,脫口而出後,憑著心疼更似是無奈。
原先以為他的垂澤是弱柳白蓮、暗藏血性的長劍。現如今,倒更像是淬了毒的玉珠,看似斯文溫良,實則對自己百般下得去毒手。白衣巷穿腹之痛那次也是……根本沒把自己的命當命,墨允恩劍眉微蹙,責備他可當真不知輕重。
楊稚嫂浸涼了絲帕,遞給墨允恩。墨允恩折疊幾次,將其覆於柳垂澤額前,收手時順帶捏了捏微燙泛紅的耳尖。
接下幾日皆是如此。楊稚嫂原在院前栽種一排瓜果,小楊念一一隔壁村收養的可憐娃一一提不動水桶,墨允恩便會上前幫忙澆菜施肥。晚間,炒菜洗碗,捉鳥趕雞,留著最後一絲精神氣兒將藥煮了,一勺又一勺哄著人嚥下,將自己與柳垂澤沐浴幹淨,上床,熄火,相擁而眠。
迴圈往複,一停便是半個月。彼時遠方的紅楓凋謝得差不多了,光禿一片。小楊念就會提來竹籃,把自己撿到的所有楓葉捧到他面前。一般他都會拿一片,遞在腿皮上,手肘撐地,單腿撐起,吊兒郎當地賞景候人。也就楊稚嫂歸家時會裝裝樣子。
“他今日能醒嗎?”
“急不得。”
幾乎是日一折相似戲。他反反複複問,不嫌枯燥,不覺絕望;楊稚嫂次次回回答,不厭其煩,更不會冷落。
夕陽西沉,夜色又臨近了。
半個月。一個月。秋色愈顯,秋風更涼,柳垂澤很怕冷,但依舊沒有蘇醒的跡象。
他們失蹤期間,大燕荷延殘喘,大昭大肆屠殺,大宏廣泛尋找其人下落,這些後果墨允恩事先皆有預料,但他暫且不想管。
柳垂澤喜歡賞花,墨允恩便每日抱他坐停在簷下。而一般這個時候,小楊念總會鑽過來,沒神遊多久便抓起柳垂澤細軟烏黑的長發,暗戳戳出給他紮小辮。長眠的人斜靠在少年肩頭,雙臂自然垂落,呼吸綿長。
小楊念一口氣綁了好幾條鬆垮的辮子,揪著其中一條淩亂細長的長辮,興沖沖地給墨允恩看:“墨哥哥,你看。”
“這麼心靈手巧嗎?”墨允恩笑彎了眼,“那你記得綁好看點,否則你柳哥哥醒來要生氣的。”
“啊呀。”
小楊念捂住嘴,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柳垂澤,小聲道:“真的嗎?”
墨允恩拖腔延調,仗著當事人聽不見,裝腔作勢嚇唬小孩:“自然,他還會吃小孩呢……不聽話的,惹他不高興的,不愛吃飯的…全部都會被你柳哥哥吞進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