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說,從他們打我之後,我覺得人生輕鬆了一點。”霍延道,“我爸媽從前捐這捐那,連我都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小慈善家,我感覺周圍的人都在用‘慈善家’這把尺子來要求我。如果班裡發教科書,破損的那一本我一定要去認領,因為我要慷慨善於犧牲。如果有人想要我的東西,我一定要大方送出去,不然就不夠慈善。”
許九有點懂了,如果換做自己被框在那個位置也是一樣。
你可能沒有承諾要在方方面面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但你的只言片語已經足夠讓人給你貼上一個標簽,然後所有人都會來問你,為什麼不嚴格按照這個標簽來生活。
這個困境,作為成年人的許九正在掙紮其中,更不要說當時還只是在讀書的霍延。
許九不由被帶進他的話題裡:“那後來呢?你怎麼做?”
霍延:“還能怎麼做?打回去啊。我爸媽是善人,我不是。學校逮到打我的最多也就是批評教育,我爸媽還能跟未成年人計較麼?好在我也是未成年,不想要那層慈善家的皮之後我可半點也沒吃虧。”
他說得輕松,許九卻能想象那必然是很掙紮的體驗,霍延說:“從那之後我就告訴自己,如果你要評價自己,你需要不斷去除錯的是自己心裡那桿秤。而不是隨便什麼人對你說的話你都拿來當做尺子,當做標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評價為什麼朝你而來,如果真的每一條都放在心上,只會壓死自己。”
他看向許九,眼裡終於染上些許笑意:“所以你也看到了,後來我就變成了一個你眼裡的混蛋。”
如果不是場景不合適,許九可能會笑出來。但這並不輕松,他被勾起一些不知是否合時宜的同情,為那個還是學生的霍延。
也許是接收到他眼裡的悲憫,霍延難得正經:“再往前走,還會有更多聲音。你可以聽,但不要總是拿來審判自己。不然總有一天會擴大到,今天出門下雨了,你也要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你要有自己的尺子,而不是隨便誰想來衡量你一下你都要給出反應。”
許九沉默半晌,輕聲說:“謝謝。”這萬分不像從前霍延會告訴他的事,此刻能聽到,他覺得感激。
霍延打量他,帶點審視意味:“不,你還沒完全想開。如果有一個人說他明白了,只是需要再想想,那就是還沒想好呢。”
許九臊眉耷眼的:“行吧。可是道理我懂了。”
霍延拉著他的手腕,走到陡峭處:“來,對這裡喊,煩誰就罵誰,不就是一口氣嗎,你罵出來,心裡就好受了。”
許九下意識後退,他當然不會做這種事,難保同事會不會聽見。這話沒說出口,他又覺得自己好笑,霍延說得沒錯,他可活得真不自在。那一口氣永遠自己嚥下去。
霍延也不勉強,松開他的手自己往前走了一點:“那我示範給你看。”
許九看著他發瘋。
片刻之後,他聽到整個空曠山谷都回蕩著霍延的聲音:“我!霍延!是個王八蛋!但!我喜歡!許九!”
在未來得及消散的回聲裡,霍延轉過頭來,看著許九笑。
許九久久沒能回過神。
【108】
一個擁抱。
霍延久違地感受到了心髒落定。他想這算久別重逢嗎?原來這是久別重逢之後得到一個擁抱的感受嗎?
可又不敢說是重逢,畢竟兩人都不是當初的彼此了。
陌生的情緒在他胸腔中激蕩,不是輕飄飄的,像海浪。他得到過很多擁抱,但沒有哪一個像此刻令他幾欲落淚。好像靈魂有一個缺角,而現在變得完整。
如果要下定義的話,這是愛情嗎?他不知道。或許更像兩個新人的相遇,一切會不會更好無人可以預知,他只知道此刻萬分欣喜。
“天冷,我送你回帳篷。”霍延先提出來。
許九“哦”了一聲,像是沒太回過神。
霍延溫和道:“再待一會兒也行,我外套給你穿。”
許九不自覺頓住。
霍延:“你想說什麼?”
許九:“有點土。”
霍延自己沒繃住樂:“明天還拍呢,睡個好覺。”
許九沒動,像在等待什麼,在度過了片刻靜寂的等待之後,許九輕輕舒出一口氣。霍延:“你是不是以為我要說什麼?”
許九:“我沒有。”
霍延:“你說吧。”
許九不想說,他怕霍延說讓他夢到他,許九自己打了個寒顫,覺得自己這腦補也有點嚇人,他覺得自己對霍延有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