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雨還沒停,簷雨如繩,淅瀝窸窣。
她閉上眼睛,聽著纏綿雨聲入夢,夢裡好像回到了十二三歲時。
那段時間經常下雨,斷斷續續,下得院中草木蕭疏,處處都是朦朧縹緲的水汽。
當時,病入膏肓的父親在接受審查期間猝死,母親出逃,就此下落不明。一夕之間,孟臾的身份變得十分敏感。原本,她只要在謝園被養著,等長大後或是謝鶴逸不再需要她時離開,重新過自己的生活就好。
孟臾父母的案子事發後,走過革命征途,安度大半生崢嶸歲月,一向對風險極度敏感的謝晚虞是準備立刻將她送走的。
他們這種權貴之家,並非無法提供庇護,只是權衡之下的取捨罷了。
但孟臾家裡人丁不旺,能收養她的直系親屬基本沒有,親緣關系最近的表姨生活在鄉下,家裡經濟條件一般,不算是什麼好去處。而且對方一開始根本不願意,甚至避之唯恐不及,是聽謝晚虞說會按月支付一筆不菲的撫養費才改口同意的。
無論是謝家將她送走,還是表姨不肯接手,孟臾都能理解,趨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性。
何況,她不值得。
一介孤女而已,不值當為了那點兒莫須有的佛緣說法,冒著家族姓氏被汙名化的風險,牽扯進一樁很不光彩的濫用職權轉移資産案。
送她去鄉下表姨家那天,謝鶴逸回來了。
至於他到底是怎麼說服謝晚虞改變的主意,孟臾並不在場,所以不得而知,但之後她就被留了下來。
那天夜裡,孟臾口渴起來喝水,見他正坐在花廳裡的窗前抽煙。
窗外黑朧朧一片,謝鶴逸就那樣散漫地斜倚在圈椅裡,一條腿平折過去搭在膝蓋上,單手擎著平板看網頁,白皙瘦長指間夾著的煙卷明滅不定。大約是那陣子休息得不好,隔著昏黃的燈光,她能清晰看到他眼瞼下淡淡的鴉青。
她倒了杯水喝,瞥到座鐘剛好指向三點,走到他面前問:“你還沒睡?”
謝鶴逸擱下平板,腳向前抻開,顯得腿老長老長的,他指間捏著煙,邊撣煙灰邊低聲咳嗽,“你不也沒睡?”
“我和你又不一樣,我九點半就洗漱好上床躺下了,現在是睡著又醒了。”說完,她就覺得自己一五一十認真向他解釋的樣子真像個小傻子。
他輕聲笑笑,說:“醒了正好,省得明天再找你,我給你改了個名字,叫孟臾,你……覺得好不好?”
孟臾一怔,他怎麼會對她發生了什麼事如此瞭如指掌?父母的案子鬧得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報紙網路上均有訊息發布,周圍的老師同學幾乎人盡皆知,走在校園裡,食堂、體育課……哪裡都好像有人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但這些天她反複做過心理建設,強迫自己脫敏、習慣,自我告誡絕對不能因為家庭的問題被打倒。
她仰起臉問:“哪個字?”
她原以為會得到類似兩三個片語、短句的答案,比如閑雲野鶴的鶴,飄逸的逸,這種聽起來就代表風流或者其他表徵的意象。沒想到謝鶴逸唇角噙著煙卷,直接拽過她的手,伸出食指指頭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寫下“臾”,說:“這個。”
手心被他微涼的指尖摩挲過,酥酥麻麻的,好似連帶著心尖都輕顫了下。
或許是因為她站的距離太近,嫋娜的灰白色煙飄過來,很奇怪,她第一次覺得尼古丁焦油的氣味這麼淡,更多是清涼的薄荷氣,並不嗆人。
謝鶴逸隨手把沒抽完的大半根煙卷摁熄在旁邊的煙灰缸,又咳了兩聲,說:“也換個學校,你現在讀的那所,我覺得不好。”
孟臾眼裡含著淚,她原本想控制的,但就是不由自主鼻酸起來。
“謝謝……”靜寂的深夜遮擋下,綿密的雨聲掩飾中,她低下頭,眼淚一顆一顆砸碎在地板上。
謝鶴逸沒戳穿她的故作堅強,撐著扶手起身,低聲說:“嗯,確實很晚了,我也累了,去睡覺。”
後面那兩年,謝鶴逸明顯要忙起來,幾乎一刻不得閑,滿世界到處飛,偶爾回到謝園更是一群人跟著,吵吵嚷嚷到半夜。也是從那時起,他開始接手做現在做的一攤子事兒,孟臾不知道這其中關節與他解決自己的問題有無勾連,但後來她具體瞭解過,大概就相當於構建一個科技採購平臺,在許多官方無法出面或者受當地進出口限制的情況下,從全球的資本市場獲得有價值的研發初創的前端成果,拿回來轉化吸收,再應用的各行各業。
那時謝鶴逸年紀還很輕,不像現在無波無瀾,他的情緒偶爾也外顯,高興或者不高興,十次裡總會有兩三回擺在臉上。
孟臾便會小意討好地猜他的想法,只要能讓他高興的事兒,她都想盡力去做成。
久而久之,她都有些分不清她付出的那些到底是什麼了。
半寐半醒中,孟臾翻身,被不知何時上床的謝鶴逸籠在懷中,她埋首在他肩窩輕嗅,還是一如既往抱梅飲雪的清冷,無端讓人沉溺,越陷越深,幾乎想要溺斃其中。
次日一早,花廳餐桌擺上了一盤四玉糕。
謝鶴逸有事忙,總共沒睡幾個小時,很早就起床,等孟臾洗漱好,他早飯都快吃好了。
孟臾走近,歡呼一聲,還沖他嘟囔,“你騙我,這不是沒扔嗎?”
她興沖沖嘗了一口,發現並不是前兩天他帶回來的那些,分明就是新出爐的,甚至還帶著點殘餘的溫熱。
謝鶴逸淡聲道:“吃吧,讓人一早從北城送來的。”
孟臾沒再說話,她邊吃邊想,無論如何,她是真的感激他的。
除了謝鶴逸,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有別人,會給她提供這樣好的情緒價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