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備好了紙筆丹青,凝香提著一管紫毫思索片刻,飽蘸濃墨,下筆若行雲流水,寥寥幾筆繪出一座奇壯雄偉的雪山,山下有奇松、怪石、深澗、洞xue,不一而足,雲霧繚繞的山巔有一神女迎風而立,九重紗衣飄揚,體態輕盈,彷彿下一瞬就要乘風而去。
凝香在女神的眼裡點了滴藍色,有知情者驚呼:“她繪的是突厥的女神!”眾所周知貴妃出自突厥王室,入梁宮後雖跟隨聖人崇尚道教,但其珞珈信仰始終未變。增城縣主站得最近,隨著畫筆的流淌,她眉心的“川”字越來越深,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聲。
凝香全神貫注,不以為意,她不會寫突厥的文字,只得提筆寫了幾行隸書,還未寫完,就聽到一道溫柔的女聲說:“我常聽聞,謝氏不吝重金,悉心栽培麾下細作,昔日平康裡的清倌人月娘相傳就是其一,今日一見白小姐,果然是名不虛傳!”
霍王妃張元容話音剛落,只聽一聲輕哼,原來是衛王妃陳阿姜。阿姜笑意盈然地說:“弟妹出自大家,未曾想竟對平康裡的風情如數家珍!”
眾人皆知衛王妃與霍王妃歷來不合,看著面對凝香的那一紅一藍兩道倩影,誰都不敢去觸她們兩個的黴頭,只有縣主把元容的袖子輕輕一拽,“九娘,咱們不跟她一般見識!”
元容才出月子不久,身材便已恢複纖細,腰肢只有驚人的一握。她深喜奢華,梳了華麗的高髻,滿綴金玉,側簪粉色牡丹宮花,著寶花纈紋淺絳紗裙,腕搭印著精美花紋的畫帛,朱唇一揚,“自是不比三嫂自小混跡於德化坊,對市井民情瞭解得透徹。”
不待阿姜回應,元容先一步看著凝香說:“白姑娘,你奏的《越人歌》並非當世流傳的曲譜,倒是更像是前楚時代的殘譜。你所繪丹青,筆觸老練,一揮而就,至少有二十年的功力,只是亦非我朝細雕人物,淺描山水的風格,倒是有些前楚初年的遺風——漢末天下大亂時,那些山林賢客未蒙明主,只得寄情山水,飲酒賦詩,狂放不羈,流傳了大量的隱居清修佳作。”
凝香手中還提著筆,“吧嗒”一聲,在金光閃閃的地磚上滴了濃黑的一點,她緩緩將筆擱下。
元容笑意可親,丹鳳眼中卻是鋒芒畢露,“宋都靠近前楚龍興之地,最受楚風影響,白姑娘耳濡目染,也在情理之中!”
繞來繞去,話頭又繞了回來,白夫人這會兒也明白了,前頭縣主的百般刁難俱是為她的手帕交張九娘出頭。她有些厭了,打斷道:“王妃娘娘,就算是我家這丫頭喜好搗鼓些前朝古物,也不能夠說她就非得在宋都長大呀!好好的一個孫女兒,她祖母辛辛苦苦將她拉扯到十七八歲,一下子就被人汙衊成南朝來的細作,這讓凝兒的祖母在天之靈如何安息?”
凝香不著痕跡地將白夫人往身後一擋,不卑不亢道:“王妃娘娘此言差矣,無論是前楚還是後楚,都城俱在北方,若說受楚朝文化影響,上京遠甚於宋都!”
“正如娘娘所見,我所習之曲譜與畫卷並非來自楚朝,而是漢末的山中隱士。本朝伊始注重休養生息,崇尚黃老之學,距今較近的渠山道人亦受到先帝推崇,我便是仰慕她不俱權貴、安然自得的品質,才多有效仿。”
元容微微訝異,頓了一下又說:“渠山道人受先帝推崇不假,但先帝也嘗指出其人的學說過於空泛,所作策疏流於表面,雖言語犀利,敢於斥罵當世豪強如賀翼、吳濤等人,未免有紙上談兵之嫌!白姑娘推崇他,敢問緣由呀?”
此刻屋外傳來內侍高亢的通稟聲:“貴妃娘娘到!萬春公主到!”
鳳駕的排場尤為闊氣,貴妃阿史那氏一襲牡丹花樣的黛藍衣裙,簪星曳月,手裡牽著盛裝打扮的萬春公主,母女倆前後圍了四個挑著香爐的宮娥,如鶴如鳳般的煙氣從鏤空處騰躍而出,幽香陣陣,又有十來個年紀稍小的宮人跟在後面,捧盒的、端鏡的、撐傘的,無須盡言。
貴妃雖年過四旬,仍舊是雲鬢花顏,雍容華貴,論周身氣度,滿座女眷無人能及其十分之一,難怪至今能獨得聖眷,令六宮顏色如塵土。
貴妃甫一出現,眾女皆下拜行禮,恭賀貴妃芳辰。
貴妃點綴著明珠的鳳頭履作蓮步輕移,卻在凝香跟前停了下來,戴著一雙濃綠絞絲鐲的皓腕緩緩伸到她面前,竟是親自把她從地上攙了起來。
凝香十分驚訝,才察覺蕭瑾與萬春兄妹皆是肖似母親,貴妃玉顏堪稱傾國。
貴妃在她臉上輕輕一撫,滿懷慈愛地說:“凝兒都長這麼大了!你生在桐城,當年我和聖人微服,久聞白學士的博學雅好,親往拜訪,我還抱過你哩!你那時吐奶,哇哇哭,我一抱,你就笑咯咯的,嘴邊還有個小梨渦!”
席上樂工伶人吹拉彈唱,伎子競跳渾脫舞,枯枝舞。在座貴女為博、彩頭,爭相比投壺,賽作詩,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元容不久前才産女,胸間鬱結,不勝酒力,下樓來散酒氣。樓下候著個穿青袍的中年內侍,元容認得他是聖人身邊的傳旨太監,心有所知,緩步走了過去。
傳旨太監將明黃卷軸從袖中拿出,徐徐道:“霍王妃張氏接旨!”
元容稍整儀容,盈盈然下拜,“張元容接旨!”
觀鳳樓上燈火通明,歡聲謔語,樓下北風卷地摧折百草,元容恭敬地伏拜在地,一枚花鈿委落在地。她雖早有準備,仍彷彿置身冰窟。內侍所言她充耳不聞,只茫茫然回憶往昔與夫君的閨房情景,初嫁時,她怨懟天家肆意更改指婚物件,與蕭鸞橫眉冷對,但大體上還是嬉笑歡顏的多,奈何情深緣淺。
傳旨太監抑揚頓挫的聲音回蕩在風中:“霍王與王妃夫妻不睦,今賜離絕,王妃張氏即日廢為庶人,令三日後于禁中慈雲寺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