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百歲
凝香上了驢背,再忍不住,“哇”地就哭開了。
她哭了好一會兒,幹燥的風吹著,眼裡幹幹的,她覺得害臊,用袖子把淚抹幹了,突然嫌驢走得慢,一下子躍了下來,甩掉風帽就往沙漠裡跑。
這會兒豔陽高照了,沙子被烤得滾燙的,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口幹舌燥,也沒什麼力氣,走一陣兒,歇一陣兒。
幻覺又開始了!
她回到瞭如意坊內,寒冬臘月,蕭瑾赤裸著胸膛,背對著窗戶吹風——其實他哪裡在吹風,他根本就是在拿眼角瞥她。
凝香好煩啊。看吧看吧,隨他。她知道他是見色起意呢!
下一瞬,她回到了好久以前的那個冬夜,那個人她更討厭,一身的酒氣,抱著她可憐兮兮地叫“姨母”。
凝香抬腳就是一踢,沙子一下子揚了起來,她給嗆了個正著,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姨母,姨母!要是輪到她投胎轉世,下輩子決計嫁給他姨夫!她要聽他叫個夠!
凝香稀裡糊塗想了一通,未曾覺得好過半點,終於忍不住了,轉向身後一直跟著她的那個人,用突厥話嘰裡呱啦地嚷:“不許再跟著我!”
饒是個幻覺,也被她兇神惡煞的樣子嚇了一跳。
凝香悲從心起,側身冷淡地講:“我現在有正事要辦,你要是不急,稍後再敘吧!”來世再敘吧!記得叫姨母!
果然幻覺還是比較講道理的,她如此說了,他就走了。
凝香向大漠繼續前行著,日落月出,天空自煙紫轉為深藍,地平線的那一隙暈著鵝黃色,她來到了一片被火燒得焦黑的巖壁。
這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巖壁旁的幾根野草隨風搖晃,抬眼便是一輪碩大的圓月,像個銀盤子似地扣著。
她踢了一腳遍地都是的散碎馬骨,窺到巖壁後頭有幾雙老鼠一樣的眼睛滴溜溜轉,撫了把幹裂的嘴唇,用盡全身力氣喊:“叫羅小乙出來!”
隱在此地的二三十沙盜“轟”一聲傾巢而出,或執大刀或掄板斧,面目猙獰,一個穿藍衫的少年被推了出來,腿腳不是很利索,一瘸一拐走到月光底下。
凝香的生父也曾是沙盜,酒友為圖賞金將他出賣給朝廷,幾日後他便被帶上重枷當街梟首。她是親眼看著她親爹被梟首的,駭得尖叫起來,別人都以為她是嚇到了,只有她養父一下子把她眼睛掩住,知道她是因為親爹沒有了。
官府的人為了殺雞儆猴,把那梟了首的屍身掛在城門上,等到差不多見白骨了,才丟到亂葬崗子裡。
她養父帶她深夜去挖墳,荒山野嶺,她在前頭打著燈籠,養父在後頭揹著那具沒有腦袋的殘屍。她親爹埋到土裡的時候,連腦袋都沒有。
後來她練得一身本領,親手殺了出賣她親爹的人,卻忽略了再可惡的人也有妻子要養育。
頭領丟了把大刀在地上,單薄的少年勉勉強強舉起來,咬牙切齒地喊:“十一!”
凝香輕蔑一笑:“你還是那麼不成氣候!”
少年恨極,“啊”了一聲給自己壯膽,雙手將刀舉在頭頂,疾風似地朝凝香沖來。
凝香沒有眷戀地看了眼墨藍色的天空,闔上了眼眸,晚風從她指尖撫過。
恍惚間她聽得少年的腳步停在幾步之外,有什麼東西從她身後疾速破風而來,她一睜眼睛,少年雙目圓瞪,一支箭矢插在他的眉心。
凝香心裡一緊,轉過背去,面前站著一隊騎士,至少有二三十人,個個引弓搭箭,剎那間箭矢如流星般劃破夜空,卻毫無例外地避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