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屠殺,沙盜接連倒地喪命,最後一枚箭矢斜著插入沙地,周遭重歸沉寂。為首的那個黑衣騎士緩緩放下弓,露出一雙如淵的雙眸,將弓隨手扔給身後的侍從,食指上有銀光閃爍。
凝香知道這並不是幻覺,她認得這個人,端正高挺的鼻樑,淡漠疏離的眼睛,他是她十五歲時的愛人,她曾經以為她一輩子都會和他在一起。
馬蹄圍得近了,她連著後退了幾步,忽然拔腿向冤魂纏繞的沙壁跑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躲些什麼。
“跑什麼呀?”突利是習慣了唱黑臉的,策馬把一個小布包向那道倉皇而逃的背影甩去,“有個東西送給你。”
凝香被打在肩膀上,哆哆嗦嗦把東西撿起來,一下子把兩顆藍寶石捏在掌心,轉過背就氣勢洶洶地往回走。
時至今日,她在蕭瑾面前,可謂是毫無秘密了。
好了,都被他知道完了,她是個私生女,是個雜種,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幾歲就把自己賣了!
她是生氣的,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可又是一股酸楚縈繞胸懷,那些好久以前的記憶在夜間反複重現,令她睜眼至天明。
她全心全意地愛過這個人的。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她、青玉、玉盈,哪一個不是死心塌地地愛他呢?哪一個又逃過了被辜負的結局?
他活在金戈鐵馬陰謀算計之中,她不僅不在他的身邊,甚至都不在他世界裡,算了,她對他追逐的東西毫無興趣。
這記憶太沉重,如果可以,她寧願蕭瑾再殺她一次,她都不要記起。
蕭瑾看到那個孱弱的身體停了下來,足尖陷在了沙子裡,他將馬匹交給隨扈,向她行去。
那輪碩大的月亮站在蕭瑾身後,他領口有著銀色的雲紋,銀光下的眉眼如往昔英俊,凝香知道他變了,他的目光時而孤寂,似個風燭殘年的老者,對這個人間也無甚眷戀了。
賀翼擁有漫長的一生,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們的糾葛始於上元夜的一場煙花,即便重來一世,她也說不出口。
凝香是恐懼的,這個人踏著月光跨越百世而來,為的是尋求一個答案,還是想要報複?
蕭瑾凝望她倔強的眉眼,凝香和馮憶確實是很像的,都是至柔至烈的性情,她真的是神明——她不會死,也不會老,永遠都那麼鮮活。他微微避開她的目光,揶揄道:“你的命可真大啊!”
凝香眼淚都快冒出來了,怒火騰一下躥了上來,拔掉簪子,就往蕭瑾胸前戳去,一下又一下,急風驟雨一般,“你是真的不怕死!”
蕭瑾知道她投鼠忌器,隨她發洩,鐵簪入膚,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忽然手一伸,把人掐著腰提了起來,抬頭望著她色厲內荏的傻樣子,像個少年一樣笑開了。
凝香迎上他陡然熱烈的目光,惱羞成怒,抬手就是一巴掌,蕭瑾也不躲,把人放低了些,學著她的語氣,貼在她耳際說:“至親至愛之人,我說過我們終會再相見的!”
凝香看他那一臉霸道篤定的神情,像被揪住尾巴的老鼠,手中的鐵簪落在地上,回過神來,伸著兩條胳膊就要去掐蕭瑾的脖子。
蕭瑾見她現在瘦得只有一把骨頭,兩隻手跟貓爪子似的,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就很寬宏地不跟她計較了,一下子把她箍到懷裡,另一隻手上金光一閃,將一根針刺進她的頸後。
他拍拍她惶惑的小臉,“先睡一會兒,不急著算賬。”
今日是繁熾的三七,殘月當空,於朝恩披了件青袍,手裡摩挲著白玉觀音,倚在榻上自斟自飲。
繁熾的死似乎並沒有給謝安帶來太大的痛苦,他即位後,以雷霆之勢,迅速將於朝恩在朝中的耳目連根挖起,又開始大刀闊斧地改革吏制。
於朝恩晃著冰冷的酒液,心想這也平常,如花美眷還是難以敵過萬裡江山的。
他嘆於繁熾的決絕剛烈,也笑她將自己看得太高,以為用自己的命就可以懲罰得了一個殺父弒君之人,其實她不該死——她活著慢慢折磨謝安,遠比一死了之來得有用得多。
嬌生慣養的永穆公主,死時不過十七歲,少年的她與謝安一同站在煙柳之下凝望彼此之時,可曾料到這個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