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未改
待到箭雨停歇,謝安一身雲紋玄色常服,頭戴玉冠,在眾人的簇擁中走入花廳。
永穆公主發髻歪斜,妝容淩亂,被禁軍半拉半拽著走到他跟前。
謝安沒有說話,撫摸著他深愛的面龐,還是一樣的眉眼,入夏後綻放得更豔麗了,只是眼神很陌生。
她是在懼怕嗎?
他怎麼捨得傷害她呢?
即便殺盡天下人,他也捨不得動她一根手指頭。
她真的是在害怕,戰戰兢兢不敢抬眼瞧他,哪裡還有半點昔日嬌蠻可愛的樣子。
謝安俯身在她額上輕輕一吻,眼神在她如玉的面頰上流淌,極盡繾綣,無聲安慰她:什麼都沒變!
她還是好怕。是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嗎?明明他已經沐浴焚香了。她的兩條腿哆哆嗦嗦的,簡直彷彿下一瞬,就要跪下來給他磕頭——這一生她都不必跪他。
謝安終於覺察出一點不對,試探著往永穆耳後摸去,他面色驀地一變,一張人皮面具被扯了下來,現出了一張平庸的臉。
這個女人膝頭一軟,磕頭如搗蒜,“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謝安灰了心,將人一把推開,才留意到花廳正中央躺了個丫鬟打扮的女子,粉衫藍裙,頸子如雪,一支長箭插在胸前。
他是真的瞎了眼睛,怎會連她都認不出呢?
滿屋都是繚亂的燈花,宮人識趣地躬身退了出去,謝安跪在地上,把人撈了起來,他撚起她烏黑發髻間歪斜的那朵素白絹花,朝她微笑,“芳兒。”
繁熾氣若遊絲,彷彿聽到有人在喚她的乳名,哆哆嗦嗦地把眼睜開。
謝安望見她的眼,突然心虛,把人輕輕搖了搖,又溫柔喚了一聲:“芳兒!”
“淵如。”繁熾覺得自己老了,周圍白茫茫一片,她任愛恨從指尖流走,摸摸他的臉,孩子氣似地笑,“淵如,你頭發都白了!”
謝安手上沾滿了繁熾的血,看到那雙美目半眯,卻已然失神,遲遲反應過來該傳太醫。他還沒喚出來,右邊傳來一陣巨響,一名黑衣刺客破窗而入,矯健如豹,行動如風,揮刀向他砍來。
那刺客是個獨眼,用黑布遮住左邊眼睛,厲聲喝道:“亂臣賊子,你也配碰公主?”
謝安躲閃不及,繁熾被刺客從他懷中掠走,門外的禁軍聞聲破門而入,卻又有十來名體格尤為高壯的刺客從四方窗戶鑽入,個個頭戴面罩,圍立在先前的黑衣人身側。
謝安魔怔了一般,從身旁禁衛手中奪過刀,向刺客襲去。他的招式又急又兇,漸漸失了分寸,被刺客抓住破綻刺了一劍,一眾禁衛無心戀戰,放下兵戈圍擁上來,連聲高呼“護駕”。
眾刺客趁機紛紛從窗戶飛奔而逃。
芳兒藍色的長裙掠過鏤花窗楣,消失在明媚的月色之中,他恍然意識到,好久之前,他就已經把芳兒弄丟了。
他的聲音鯁在喉間,抬手揮退眾人,花廳重歸死寂,繁熾的一隻絲履落在足邊,被他拎了起來。
謝安在此間枯坐一夜,圍簇著他的燈火漸漸被長夜取代,身側寂靜無聲,俗世的喜怒哀樂與他再無幹系。
翌日,一輪紅日從東方噴薄而出,他在群臣的簇擁之下,登金鸞寶殿,冠十二旒,踐祚稱帝,改國號為宋,史稱謝宋。
突利一行人出了上京,往西急奔大半月,一路餐風宿露,終於到了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