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歸去
五日前的那場大戰,梁軍大獲全勝,殲滅燕軍數萬人,生擒燕帝陸豐及其親信二十餘名,而今燕國大司馬謝安依舊臥床稱病,燕軍一時群龍無首,節節敗退,把早先吞下的幾座城池又吐了出來。
灰色的風席捲著廣袤的原野,凝香緩步行走著,腳下土地焦黑,不知是被戰火燒的,還是將士們身上血染的。
殘軀深埋溝壕,耳際風聲寂寥。這便是戰爭,她曾經無比嚮往的自以為能夠證明自己價值的戰爭,親眼目睹後才明白,兵戈相擊毫無浪漫可言,戰鼓聲中黎民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替上位者的野心殉葬。
其實她的父親也是上過疆場的。
二十餘年前梁燕聯軍攻打前陳,她的父親與她生父因此結識,引為至交,造化弄人,若幹年後二人相逢時,卻心繫同一個女子。
前陳地據吳越之地,她父親生在西北長在西北,一朝到了山清水秀的江南,覺得有三樣東西最妙,那便是江南的陽光、江南的楊柳和江南窈窕多姿的美人。後來命運賜給了他三個女兒,他於是以這三物為她們命名。
凝香用大氅裹緊了李琮。“我們回去吧!”
懷裡的小臉燒得通紅,眼神卻忽地清明瞭。“往前走,去阿孃的故鄉,阿孃在等我。”
故鄉?凝香想起自己的故鄉,那個靠近沙漠的村落——已經有十年未曾回去了。對於家人而言,她早就已經死了。“再往前就是梁軍的營地了,小心他們把你這個燕國小孩抓起來。”
李琮大眼睛像是一對琉璃。“我不怕,我就要去見阿孃了。你說,是不是隻要踩上燕國的土地,我的腿就能走了?”
凝香精神不濟,手臂酸得厲害,把李琮往上抱了抱。“你好好喝藥,好好吃飯,肯定能好的。”
“阿悅,我要是到阿孃身邊去了,你去哪裡?你的家在哪裡?”
落日餘暉染在天際,凝香眺望四周無垠的原野。“我的家太遠了,回不去了,我陪你好不好?”
她本是梁人,卻多年效忠謝氏,罪孽深重,葬在李琮身邊,至少她不用當孤魂野鬼。等他們到了黃泉之下,若他的阿孃已經先一步轉世為人,就讓她來當他的阿孃好了,上刀山下火海,她一定護他周全。
“離你阿孃這麼遠,阿悅,你想不想她?”
“不想。我沒有阿孃。”她有兩個父親,一個不善言辭,一個溫柔細膩,即便她沒有母親,也不遺憾。
“你在說傻話,是個人怎麼可能沒有阿孃呢?阿悅,你說我阿孃長什麼樣呀?”李琮淚水落了下來,“等到了那裡,我要是認不出她怎麼辦?我已經忘了阿孃的樣子了……”
凝香拭去他的淚。“你不要去,我捨不得你。”
“我也捨不得你,可是阿孃在等我,我聽到她在說,她好想琮兒。”
粗略打掃過的戰場凹凸不平,凝香踩到一條略寬的縫隙,趔趄著跌坐在地。她嘆了一聲,拍著李琮的背輕柔道:“如果不認得阿孃了,你就大聲地喊,琮兒在這裡。你阿孃聽到了,就來接你了。
“阿孃,我累了,要睡一會兒。”他將頭埋在她的脖子上,氣息漸漸微弱下去,“你幫我和祖母講,叫她不要再想我了。”
“呀!他喚你阿孃呢!”
風吹過凝香淩亂的發絲,她抱著尚且溫熱的身體,看向與她年紀相仿的婦人。
涵涵與她並肩相坐,朝她露出了個俏皮的笑容。“你有了自己的兒子,就給他起名叫琮兒——多好聽!”
凝香嫌她聒噪,一向不樂意看見她。
涵涵歪著脖子把玩著一邊麻花辮,沉浸在往事之中。
凝香看到了被戰火點燃的彭城,故園舊池早已化為灰燼,街頭巷尾唯餘蟲豸忙忙碌碌,就連那座月仙橋,在火光裡掙紮著,只聽“嘭”一聲巨響,帶著少女的殘夢,隨波而逝了。
涵涵的眼裡盈著淚水,在她開口之前,凝香把食指放在嘴唇前,輕輕“噓”了一聲。
涵涵嘟囔道:“你也嫌我話多!”她把頭靠在凝香肩膀上,看著濃重的暮色,再不說話了。
青衫管家捧了茶過來。
蕭瑾面色還是有點白,望著杯盞上管家被斬去半截的小指和無名指,擺擺手,往椅背上虛虛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