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骨脆
缺月毒發之時,中者會陷入幻境。
蕭瑾站起身,看著凝香脖間一片血汙,將雙膝抵在胸前,像是嬰兒呆在母親的肚子裡。
她是極好強的性子,即便身處煉獄,亦咬著牙不肯示弱,就如馮氏一般,寧可吊死在房樑上,也不向自己的夫君低頭。
蕭瑾的視線又一次滑向牆角那尊靜默的神像,神像面頰圓潤飽滿,慈愛莊嚴,和馮氏細瘦的模樣並無相似之處。陰影之中,神像頭戴花冠,手捧一支寶瓶,神色靜謐柔和。
他覺得棠山娘娘微勾的唇角蘊著幾許虛幻莫測,彷彿暗中窺視凡人的愚鈍。
娘娘,還不顯靈嗎?她都被我欺負成這個樣子了。
他籲出一口氣,算了,他又不是賀翼,恨馮氏做什麼?數百年前誰是誰非,歲月橫亙,後人哪個說的清楚?當賀翼、馮氏二人身死之日,恩怨早已淹沒於黃泉,對對錯錯,盡不必再論。
夜風冷卻了焦躁的神經,他後悔對凝香的遷怒,走過去試圖挽回。畢竟誰也不知道山筍能夠抵消解藥的藥力多久,天亮後,他還要賴著她的鮮血存活。
凝香陷在幻境之中,衣衫破碎,如雪的肌膚上血跡斑斑。月光穿過窗欞,像是一張細密的網,牢牢籠在她的頭頂,她顯得那麼的可憐……
動物的幾聲嚎叫撕破了雨夜的沉寂,她伸出手抓住他的靴子,染了血的額頭貼在地上磕了幾下。
“師傅,饒了依依吧……母親,再給依依一次機會,我不會讓公子失望的……”
蕭瑾扶住她的額頭,接著去掰她纏在靴的手。
她頓時渾身滯住,眼神像是雨中映著月亮的井水,抓緊了他的手,“爹爹……帶阿枝走吧……好疼……”
他深吸了口氣,動作嫻熟地將她圈在懷裡,眼睛閉上的時候,就有兩行淚水無聲自眼眶淌落。他低聲感慨,語氣沉痛,“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對凝香這種習慣以強硬的外表武裝自己的人,弱者的姿態才更能喚起其心中的柔軟。他需將她恢複正常後的報複控制在能承受的範圍內。能屈能伸方為丈夫。
月兒死後,魂魄從未出現在凝香的夢境之中,而今夜,她彷彿來到了約定的風雪盡頭。
眼前是座小小的客棧,嘎吱一聲黑色的漆門霍然開啟,暖意撲面而來,一個絳色的身影探出頭來,手指扒在門上,臉頰上的那粒硃砂痣鮮豔動人。
“一一,你怎麼才來啊。”
凜冽寒風夾著雪子在客棧四周纏繞,月兒向她伸出了一隻手。“快進來暖和一下!”她正要牽住月兒的手,走進幸福之中,一滴滾燙的液體將她的美夢震碎。
黑夜取代了刺目的白,她迷惘地眨著眼睛,看見頭頂上方蕭瑾眼眶通紅,英氣的眉宇間結著一絲鬱氣,幾滴淚珠子順著沾著血跡的臉頰淌落,薄唇微微顫動著。
滴答,滴答,兩滴水珠落在她的面頰之上。
懷裡的女子伸出兩只被腰帶捆住的手,眼睫迷茫地抖著。
褪去令人生厭的寒芒,她的兩隻眼睛圓睜,大得有些過分,蜜糖一樣的顏色,如此可愛,生來就該得到疼惜憐愛的。
難以言明的酸楚襲上心頭,蕭瑾探向她臉頰的手指停在半空,彼此近在咫尺,卻如隔群山萬裡,兇險的瘴氣籠罩心湖,用盡一生都無法走近。
凝香於胸前垂了手,從喉嚨裡發出哽咽的聲音,“哥哥……你不要生氣了……”
寥寥幾字,摧金斷玉,輕而易舉瓦解了蕭瑾精心設計的神態。
她做凝香的時候,太懂得撒嬌扮痴,犯了錯,就低著頭縮著下巴,念一句“香香錯了,大人你不要生氣了”,每次就能叫他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她從來沒有主動喚過他“哥哥” ,她說她沒有兄長,不習慣,從來都是將登極點之時,他拿捏著不給她,半誘半哄,非得教她眼裡含著淚花,喚著“哥哥”,求上幾遍。
這會兒,她竟主動喚了,眼裡幹淨得像是雨後竹葉上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