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殉道
“呵,你怎麼比京城那幫不食人間煙火的累世公卿還要異想天開。在中州待了這麼久,還不瞭解皮啟歸的手段?他所轄縣區,每年都被要求徵收足量的滾單。別的縣,都是衙役帶頭挨家挨戶催糧。只有他,優柔寡斷!”崔茁指著草廬外,竟然有那麼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怨氣:“一邊明面上裝樣子給皮知州,一邊暗中拿自己俸祿救濟百姓。這些年,巖陰的滾單從未達標過,皮啟歸早就視他為眼中釘,下面人也都對他這樣的‘貪官’恨之入骨。我勸過他,順勢而為當個徹底的惡人又怎樣?與其像現在這樣擰巴,還不如辭官。他卻說,若是他退了,換上皮啟歸安排的知縣,下面人的日子只會更難過。真是笑話,不過守著芝麻大點權柄,就想兼濟天下,哼,到頭來,連自己的家事都顧不住,只能自願去當替死鬼。”
“所以……趙知縣是被老皮逼的……”慕容淩娢想起了獨自在家的月兒,她大概就是老皮用來脅迫趙知縣的把柄。不過看崔茁說得義憤填膺,還能如此高效得讓趙知縣入土為安,想必是有把握保全她。“老皮果然是中州所有烏煙瘴氣的主謀。”
“如果不涉及京城,他確實是你所知一切的策劃者。”
“說起這個……我查過附近幾個縣的賬本……都是新抄的,明顯改動過……”慕容淩娢誤以為崔茁和自己有著共同的目標,天真地放下了之前的警惕和愧疚,迫切地問道:“你可有什麼人脈,或者找出確切證據的辦法?”
“我為什麼要幫你?”崔茁冷眼斜視慕容淩娢,高傲中帶著不屑與嘲諷。
“……”慕容淩娢沒想到崔茁會如此直接地拒絕。“老皮做了那麼多缺德事,你就不恨他嗎?”
“當然恨。不過我也恨你。”
“啊……我明白……”慕容淩娢咬著嘴唇,尷尬而無地自容。若是沒什麼事,她肯定會連聲道歉點頭哈腰地夾著尾巴溜走,不再做任何無用的解釋。不過現在,不能。停了一會兒,她低聲說道,“抱歉,我接受你的恨意,但希望你不要用這種方式來解恨。如果能把皮知州扳倒,不也算是大功一件嗎。你忍心看著曾經的鄉鄰繼續受他剝削嗎?”
“他們受壓迫與我何幹。他們如今的境遇,都是我承受過的,我既跳脫出來,又何必冒風險救他們。這是我透過努力獲得的安逸,有什麼理由放棄?”崔茁露出那抹理所當然的微笑,就彷彿剛剛脫口而出的只是個詼諧玩笑。
忽明忽暗的燭光讓他的笑容逐漸吊詭,如此陰森的表情出現在如此寂靜的墳地,如此寂靜的墳地被如此深沉的夜色所籠罩。此情此景,不由得令慕容淩娢脊背發涼。
“你為了保命……要棄血海深仇與不顧嗎?”既然同鄉百姓無法成為說服崔茁的理由,慕容淩娢只好再次搬出趙知縣,沖擊崔茁那顆不知道放在哪兒了的良心。“趙知縣仁德,不忍百姓被壓榨。你這樣草草放棄,如何慰藉他在天之靈!”
“他滿腦子仁義道德,鐵了心以身殉道。可這世道,不是一兩條人命能扭轉的。”崔茁冷聲道:“我來不及攔他,所以,死他一個,足夠了。”
“你是鐵定要當縮頭烏龜?”
崔茁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微笑著頷首,閉口不言,似乎不介意在口舌上輸給慕容淩娢一局。
“是我看走眼了,沒想到你竟迂腐至此……趙知縣的事,我必拼盡全力,讓所有人知道真相。還有老皮……我偏要當他的現世報!不死也讓他掉層皮!”慕容淩娢轉身,低頭走出了低矮的茅草屋。
“哈哈哈哈,好。”崔茁罕見地笑聲爽朗。“如果你死得足夠快,咱們還在這見,我也敬你一杯。”
三十六度的體溫,怎麼能說出這麼冰冷的話!哪有人活生生的,卻又陰惻惻的,像死了有一會了……慕容淩娢只當沒聽見,徑直離去,卻在經過墳地時,又瞥了眼埋著趙知縣的那個小土堆,心想道——像您這樣的人,不該成為冤死的替罪羊……
茉莉聽力極佳,知道拉攏崔茁的計劃沒有達成,慕容淩娢心情也不妙,所以沒有多說一句話。兩人一同沉默著回到馬車上,連夜無功而返。
晨光熹微時,慕容淩娢終於趕回了城內。她心情極差,非常需要找個人發牢騷,順便接受開導。思前想後,猶豫了半天,慕容淩娢發現,除了茉莉,目前中州可以正常交流的人,也就只有甄尚。不過這個時間,正常人恐怕都還沒睡醒,所以,慕容淩娢只好懷揣著幽微難言的忐忑不安,先回家嘗試補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