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不能複生
“不，真的不是我。我發誓，我什麼也沒有做！”慕容淩娢竭力地解釋，但對上了崔茁那陰慘慘的眼神，不由得喉嚨發緊，蹦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不怨你？”崔茁起身，向前一步，那雙淒冷如鬼火的眸中不加掩飾地閃爍著恨意，語氣卻是平平淡淡的，像日常寒暄一樣。“若不是你往京城報信，打草驚蛇驚動了皮啟歸，他又怎會急著找替罪羊，把這事壓下去。”
“什麼……”慕容淩娢第一時間又懷疑起了自己寫給韓哲軒的那封信，雖然不願相信，但已經開始心虛。
“怎麼，不裝了？”看到慕容淩娢陷入沉思的樣子，崔茁冷笑一聲，回身走到桌邊，給自己斟了杯酒，抬首飲下，斜眸瞥嚮慕容淩娢，眼眸中氣焰竟弱了許多。
他想起了一些往事，那是一段他深埋在心底，幾乎被強行遺忘的記憶。
……
九歲那年，他也曾站在此處，呆滯地看著那骯髒的泥土，夾雜著大小不一的土塊，一捧一捧砸在父親那具輕薄的棺木上。一層又一層，直至地面微微凸起。他跪在那令人壓抑的土堆前，側目看向旁側母親那還未生雜草的墳包，緊要牙關，不想讓眼中生出淚水。但在這種情況下，那些令人難堪的液體不斷在他眼眶中翻倍，他用力咬住舌尖，也無法控制自己繼續包容這些淚水。一行清淚順臉頰而下，為剩餘的眼淚開闢了道路。更多的淚水奪目而出，瞬間布滿了面頰。他雙手緊握，控制住顫抖的雙肩，不願用手擦淚。他害怕，害怕身後的人知道，他在無用地哭泣。
突然，一隻蒼勁有力的手扶上了他的肩膀，他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那是誰。
“阿茁……”時任蕪平縣典吏的趙辛輕輕拍了兩下崔茁的肩膀，他從未意識到眼前的男孩能有如此毅力，甚至帶點倔強，但他答應了崔明，要將這孩子視如己出，就一定會盡心撫養教導。“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崔茁不為所動，依舊比直地跪在那裡。面前這個土堆，似乎是自己和親人唯一的一點聯絡了，他害怕，害怕自己一旦站起，此時此刻，或者更遠些的經歷，就徹底成了回憶。而在泥土下沉睡的人，也會真的被這人世除去姓名，被時間抹去痕跡。他妄想要卑微地攥住這點令人悲傷的時間，哪怕斯人已逝，只要時間一直停留在此時此刻，他就有理由自我安慰，他們還在自己面前，只是需要休息。
趙辛輕嘆了一聲，低頭看看跟在自己身旁的，一臉懵懂的女兒，輕撫了她的頭頂。
此時的月兒確實不太懂，面前的這些土堆象徵著什麼，但她看出了，崔茁哥哥很難過。她松開父親的手，走到崔茁旁邊，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崔茁的衣角。“崔茁哥哥，回家吧……”也許是受到了壓抑氣氛的影響，月兒居然也在不知不覺中紅了眼眶。
“誒？哥哥別哭啊，咱們回家好不好？”月兒用輕柔的聲音再次央求道。
崔茁看著這個即將哭泣的小女孩兒，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産生了一絲觸動。她還太小，不該承受這份不屬於她的悲傷。
“嗯……回去……”崔茁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站起身，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牽起月兒的手說道，“我沒哭。你也不要哭，可以嗎？”
“嗯。”月兒認真地點了點頭
……
那似乎是自己最友善的時刻呢……願意在最痛苦的時候，強顏歡笑，換來另一個笑顏……
回想起往昔種種，崔茁不知不覺間放緩了語氣，卻把那些恩情，那些平淡安寧的年月，簡單概括為：“趙知縣，也算對我有恩……他曾在蕪平縣任典史，與我父親是故交。行事正直磊落，兢兢業業好多年，才被調去了巖陰當知縣。”
崔茁停頓片刻，看向慕容淩娢，話鋒一轉道：“我現在可以明確告訴你，你之所以被貶出京城，是因為郭揚把我的奏摺註上了你的名字。我也不想欠你什麼。所以，你盡管提問，凡事我知道的，絕不隱瞞。”
“郭揚……是你們那一派的”慕容淩娢已經不再糾結自己被調出京城是原因了，她甚至沒有再感到委屈。因為她隱約察覺到，崔茁跟趙知縣一家的關系非比尋常，這樣看來，怎麼想都是自己欠崔茁的更多。
“呵，你覺得，我是哪派？”
“……”慕容淩娢對京城的勢力實在算不上熟悉，猶豫了許久，才試探著開口道：“你是不是和張祁淵很熟。”
“連你都這樣想，難怪了……”崔茁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緩緩說道：“我初入京城，結識的第一個朋友確實是張祁淵。他是為數不多不以出身論人的世家公子，在會試開始之前，便想把我引薦給四皇子，不過我拒絕了。他有志向，也不缺施展雄心壯志的才能。但眼界終究是被家族門楣給限制了，他所追求的，是也只能是保全家族地位和權勢。我和他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所以……”慕容淩娢大腦飛速旋轉，首先可以肯定，崔茁跟六皇子毫無關系，如果也不是四皇子一派，那他只能是……“你是太子黨的人？”
“或許算是吧。畢竟跟張祁淵有過來往，太子殿下並不完全信任我。因為你的信，六皇子已經注意到了皮知州以及張家。太子想借此試探我，我也為了避嫌，就編了個丁憂的理由辭官回鄉。不料……你比我想得還狠，居然能讓皮啟歸做到殺人滅口這一步。”
“抱歉……”原來真的是因為那封信！韓哲軒他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那封信甚至傳到了六皇子手裡！慕容淩娢正構思著如何解釋，崔茁卻打斷了他。
“沒用。人死不能複生。”
“有一點……我不太明白。趙知縣真的是自殺嗎？若是沒貪官糧，他本可以不死，老皮又能拿他怎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