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還是沒能出去。
也沒能順著嬰勺的心意讓他在院子裡堆泥人。
顒給了他兩張紙,按著他坐在書房中,一張紙寫關於“淋雨了卻不知道自己跑還發燒了並且亂發脾氣”這件事的檢討,另一張紙寫近期的情緒、心理報告單。
書房中那個小書桌就是專門給他準備的——失憶之前的他。
阿蒙說他之前很喜歡看書,也很喜歡抄抄寫寫。
但他現在不喜歡。
不止於不喜歡,他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犯暈,捉著筆寫東西對他來說更是一種折磨。
為了盡快將一張紙寫完,嬰勺的字寫得很大,鬆鬆散散的趴在紙上。檢討他不常寫,但是報告單常寫,沒有固定的頻率,顒什麼時候要他寫他就得寫。
但嬰勺的情緒實在不太豐富。他大多數時間都在自己跟自己玩,少數時間在跟顒生氣——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憤怒,然後是偶爾閃現的快樂和懼怕,這些都不被他放在心上。他告訴顒自己沒有那麼多情緒要寫,可顒不相信,顒堅持地認為他會暗自思考很多,會有很多情緒存在。
這其實是個維持已久的分歧:顒眼中的他和他自己眼中的他。
嬰勺覺得自己大多數時間腦袋都是放空的,健忘、遲鈍、一些時間內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行為;而顒覺得他聰明、思維敏捷並且慣會隱藏情緒。
嬰勺覺得顒是將失憶之前的他和現在的他弄混了。
對於以前的記憶,嬰勺其實有些抵觸。
他無法想象一個整日與顒一同端坐在書房的自己,也無法想象自己拉大提琴,無法想象自己雕貓頭鷹——這樣的人讓他覺得分裂與陌生。
因此他很少問詢關於以前的資訊,但依舊會被時不時展現的證據震得愣在原地。
顒讓他把一整張紙寫完再出去,寫到一半時,嬰勺覺得實在無話可寫,於是起身在書架上隨意抽了本扉頁五彩絢麗的短篇故事書翻開,一入眼便是謹慎認真的劃線標記以及用箭頭標引出來的文字。
在描寫太空美景那段引出去寫:很夢幻,想親眼看看。
在講鼴鼠那章的空白處臨摹了一隻醜醜的簡筆畫鼴鼠。
在講到一個乞丐突然變成富翁並終日浸泡在酒池肉林的故事後面寫了好長一段話,嬰勺沒有細看,晃了晃腦袋將書放回原位。
無論抽出哪一本書,上面都會有類似的標記。
與他的鬆鬆垮垮的字跡不同,也與顒潦草瀟灑的連筆字跡迥異,而是規整的彷彿用標尺刻畫出來的字,審慎地寫下自己的每一個觀點。
好陌生。
嬰勺有些恍惚,尋找許久之後終於找到一本沒有標記的書,將腦子裡無緣無故出現的茫然感傾倒出去,翻開書坐在椅子上,開始謄抄書中的內容。
顒突然問:“你在幹什麼?”
嬰勺扁了扁嘴:“我寫不完這張紙,隨便抄一些東西。”
顒沒有挑眉,也沒有出言制止,用一種奇怪的神情看著嬰勺。
這種神情像個炸藥引,迫使嬰勺走出了自己的情緒控制區域,他覺得頭腦發昏,一揚手將筆摔在了桌面上:“我本來就寫不完!不抄的話要怎麼辦!”
吼完之後,幾乎是立刻,他就後悔了。
墨水飛濺到他的衣服上,顒緩慢地偏頭,似乎有些疑惑。嬰勺瞪著眼哭出來,將筆撿回去,握著,撲到顒懷裡,像隻眼睛都沒睜開就急切地往母親身上攀爬的幼貓:“對不起……我剛剛吼你了。”
顒被他往身上爬的動作拱得向後倒,靠在椅背上,伸手扶住嬰勺膩在他身上的腿,聲音少有的遲疑:“沒事。”
鋼筆尖戳在顒衣服後領處,墨水隨著嬰勺哭泣擁抱的動作不斷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