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澤道過謝，等僕人走後，輕輕的叩門。
“導師閣下，進來吧。”裡面傳出沙啞蒼老的聲音，嗓子裡還有上了歲數的老人長久沒開口所特有的破音。
龍澤推門而入，刺耳的門栓摩擦聲讓他不禁皺起眉頭，眼前是個寬敞明亮的海景房間，足有二百多平方米大，也果然有又不少書籍分別放在不同的角落，總數有一兩百本，還算不得鋪天蓋地和書山書海。
“晚輩拜見博士閣下。”不管是真實的龍澤，還是被他消除了的導師，相對於博士這種八九十歲的老者來說，都是晚輩中的晚輩。敬老，向來是巫師、刺客、戰士通用的規則。博士是那種衰老到目光渙散、手腳不靈，但微胖的臉頰還多少帶著點慈祥的老人，鼻樑上的鏡片更讓他顯得富有智慧和洞察力。他的年歲應該比克萊爾大一些，比納蘭明圖大出更多。龍澤估算，葵在這幾人中排第二，死的時候有八十歲往上，納蘭明圖和克萊爾要小五六歲左右，博士的歲數最大，目前是超過一百歲了。
老博士正端坐在桌前，低頭看一本有成人手掌厚的特大典籍，嘴裡說：“你說人這輩子，立功業，和碌碌一生，有什麼區別？”
龍澤一愣，心想這老頭大概是客人來了還沉浸在書的世界裡。
“普通人的壽命有七八十年，修為普通的巫師甚至要低於這個數字，極少數巫師、教徒的壽命能達到接近兩百歲，再不會延長了，除非在更換靈魂中失去大部分記憶，那就不是自己了。”博士說：“偉大的聖賢、開疆拓土的將軍，市井裡的偷盜者，骯髒的乞丐，他們的終點都是相同的死亡，所以這些人中間有什麼區別嗎？”
博士這次目光盯著龍澤，但是眼神是一種鑽入書籍和歷史中的犀利，不像要徵求他的意見。
“貞潔烈女和娼妓之間有什麼區別？細想之下，除了那點毫無意義的名聲，他們是毫無區別的！”博士忽然話鋒一轉：“但若是有人選擇為所欲為、為所妄為，將別人戲弄於股掌之上，要不是他太聰明，就是他實在是愚蠢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我不信莫拉，也不信因果報應，我相信這世界上沒有什麼陰謀，歷史上亂用陰謀者無不是有悲慘下場。”
“是的，陰謀是下層對上層仰望的好事者的臆測。”龍澤說：“蒼穹之上，有太陽萬丈，太陽之下，並無陰謀。”
老博士的眼神緩和下來，摸著古老的書頁喃喃自語：“有一種人，行若無事。他做好一件事，並不大聲喊叫，只是默默繼續去做第二件事，就好像葡萄樹在適當的季節，再去生一束束的葡萄一般。”
“請坐！”博士咳嗽了兩聲，示意他可以坐近一些，一旁的洛斯莫侏儒僕從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
洛斯莫人和大部分民族的人一樣，只要有口吃的，不過分壓迫，並分散他們的力量，讓他們做什麼髒活累活都無所謂，而且洛斯莫人擅長手工、力氣也不小，是當奴隸的好品種。
即便是博士這樣學富五車的紳士也認為這是理所應當。
“我那個體重和智商成反比的僕人，帶你參觀了城堡吧。覺得怎麼樣？”老博士從洛斯莫僕人手裡接過一盤點心，客氣的讓龍澤先品嚐，並提醒僕人上茶。
“風景秀麗，古樸典雅，沒有多餘的修飾，被書籍沾染了特別的香氣。”龍澤說：‘等我老了後，我也想找一處這樣的城堡了卻殘生，我的前半生總是奔波勞碌，除了回到海牙的這幾天，都連個休息日都沒有，能有海景城堡、美食，讓心寧靜下來，真要是那樣的話，這輩子也就滿足了。’
老博士搖搖頭：“一般人隱居在鄉間、在海邊、在山上，你也曾最嚮往這樣的生活；但這乃是最為庸俗的事，因為你隨時可以退隱到你自己心裡去，一個人不能找到一個去處比他自己的靈魂更為清淨，尤其是如果自有丘壑，只消凝神一顧，立刻便可獲得寧靜，所為寧靜亦即是有條不紊之謂。”
他說：“我要這座城堡是既不過分遠離無影，又不時常被那些送禮的無影刺客干擾，關鍵還要儲存我的這些書籍。我的兒子、女兒對這些都不感興趣，這些盲目的傢伙。但是我的小孫子是喜歡讀書的，我死後這個城堡、書，都是他的。我教育過他：人的心靈一旦收斂起來，並且發現其力量之所在，便與實際生活中的順利與坎坷全無關係。”
洛斯莫人端著個有他一半身高的茶盆，將茶水放在兩人面前。
“喝點茶，驅驅寒氣。”老博士示意。
“多謝。”
龍澤將冒著水汽的紅色茶水喝了小半口，禮貌性的對博士茶葉的品種做出稱讚。
他說：“人生於黑暗，長於黑暗，不沾染黑暗與煩惱是不可能的。即使後來想逃避一些事，也會發現心有餘而力不足。”龍澤決定先把談話的大門開啟，老博士把他叫來，很有可能是察覺了他的身份，為此他必須做好一切準備，包括當面前的老人以衰弱之軀對他突下殺手的可能。
“人應當尋求真理的力量，符合自然之道。”老博士說：“按照自然之道去排遣這短暫的人生，漂漂亮亮地走向這旅途的盡頭，像一顆蘋果爛熟落地一般，讚美那在底下承託著的大地，感激那令他滋長的萬物。”
他微笑著重複：“蘋果，熟透的蘋果……”
龍澤心中一寒：“蘋果，熟透的蘋果，滾落的蘋果…….”
海風是冰冷腥澀，吹打到博士城堡時風勢減弱，腥味猶存。所剩不多的海風像巨浪的結尾，被博士的城堡劈成兩半，向南北兩個方向分裂，遇到山谷的風流，重新合起新的風勢，順著山勢急轉直下。
居民們討厭位冬季的嚴寒助威的地勢，卻捨不得這裡肥沃的土地，在低垂之地辛苦耕耘的農民沒有為來年的肚子飢餓和禦寒之物而發愁，高崗上享受點心和美酒的貴人沒有衣食之憂，卻隨時有性命之虞。
眼下讓龍澤有這種感覺的不知是無影的刀光劍影，還有那個困擾了他整整五年的傳說。
滾落的蘋果。
龍澤有種寒冰之劍刺中心臟的刺痛：博士難道知道“滾落的蘋果”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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