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麼可能呢?崔斯坦的心裡痛出了一個窟窿。怎麼可能不受影響?他是如此心細如發的人,為了不再傷害別人,寧可弄斷自己的手指、刺瞎自己的雙眼、拋卻自己的熱愛,他怎麼可能聽到那些大臣們的話而無動於衷?
“你不去看看嗎?”他誠心誠意地發出邀請。
“對不起,我現在沒有賞畫的心情。”
他向他走去,手伸出又縮回,拿不定主意。他怕他就像一朵泡沫,稍有觸碰,就會破碎消失。他甚至有些慶幸他瞎了,這樣就看不見此時此刻的自己,那令人窒息的無能為力甚至改變了他的面相,他覺得自己窩囊不堪,可笑至極。
就像好不容易摘下月亮捧在掌心,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枯萎黯淡,變成一塊慘白參差的破石頭。
約書亞只是善解人意地點點頭:“現在,我的畫也完成了,不欠你什麼,或許你應該滿足他們的條件,把我交出去。這樣,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和僕從們就不必死了,你也不會被困囿於此。”
終於,圖窮見匕,崔斯坦等來了他最不願面對的宣判。
他吃驚於他竟能如此坦然地說出口。難道他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難道他竟天真地以為自己會答應?難道他就沒有想過自己聽到這話會多麼痛,恨不得立即沖到外面,殺光一切對他喊打喊殺的人……
這一刻,他情不自禁向黑神祈禱,祈禱在一切太遲之前,讓末日來臨。這樣,即便在避無可避的死亡面前,他也能拉上全世界,為他殉葬。
“絕——無——可——能。”他強壓著聲音的顫抖,一字一頓。
“我這個妖僧,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
他還是老樣子,面龐帶笑,溫吞似水,彷彿被你說動,甚至為在你心中佔領一席之地而感到歡欣雀躍,實則卻在自己心裡繫了塊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往下墜著,一千匹馬都拉不上來。
“你不是妖僧。”崔斯坦說。
“你不是妖僧,”他又說了一遍,這一次,他雙手捧起他的臉,扯去矇眼的綢布,深深望進那雙眼睛的廢墟,猩紅的印記在周圍盤旋,像陳年的血泊,“你是我的全世界!”
國王忽然意識到,現在不說,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了。
過去他總是懷疑,這會不會是祂的又一次試探,看看時隔四百多年,他是否依然能夠不負所託,因此一直不曾挑明,只是拐彎抹角的求證。
現在他幾乎可以確定,眼前的人並無自己是白神的意識,盡管如此,他卻有一顆神明般的心——是他的約書亞!他遵守諾言回來了!
他移步到床沿坐下,又拍拍自己的旁邊:“來,坐,我再告訴你一個先知和人王的故事,想不想知道他們最後的結局?”
約書亞順從地摸索到他身旁,面帶微笑說:“你對我提過,人王帶著先知逃進荒漠,先知重傷不治,人王最後不得不把他留在那裡。”
“不,那不是他們的結局,那只是他們故事的開始。”
他牽起他的手,平放在自己手裡。這雙手因曾經的遭遇而有些變形,有些骨節移了位置,但總體上仍白皙而修長。
“難道你就從來沒有好奇過,為什麼自己的畫筆會具有如此絕塵的能力?”
他向他揭開了自己不為人知的秘辛,關於末日浩劫,關於不死之人,關於神祇的遺言與承諾……
約書亞平靜地聽完了這整個故事,似乎絲毫不覺得吃驚。他只是淡淡一笑,說:“你的意思是,我就是多年後那位神祇又一次投射在人間的虛影?”
“不是虛影,是實實在在的降臨!從看見你第一眼起我就可以確定。”
他點點頭,似乎同意了他的說法。但崔斯坦知道,他的同意只停留在了面板上,停留在他永遠不鹹不淡帶著笑意的嘴角,停留在他如止水一樣平靜的表面,在他心底,那口比極地的海水還要冰冷的深潭,在那無法撼動的巨石沉墜的深處,他其實並沒有相信,只是像聽個故事一樣聽過算數。
他從善如流道:“既然你說我是白神轉世,那就更應該明白為什麼必需把我交出去。如果神明真如你所說一般愛世人,那祂一定會選擇再一次犧牲自己,來拯救所有這些祂在乎的生靈。如果你真的愛你的白神,你就應當明白,祂一定會這麼做,祂別無選擇。”
崔斯坦猶如被冰刀霜劍戳了個透心涼,連撥出的氣息都是冷的:“請再給我一天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是夜,他又輕輕扣響約書亞的門。
“現在你有心情畫畫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