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歸人
初雪落下的那個夜晚，許謹玉正在整理書架。
窗前的玉鈴鐺突然無風自動，發出清越的聲響。這不是普通的鈴聲，而是一種介於玉石與金屬之間的特殊音色，像是遠山的回響，又像是深潭的漣漪。許謹玉的手指頓在半空，一片雪花穿過半開的窗戶，落在他的手背上。
冰涼。
距離老宅那場變故已經過去三個月。醫生說他胸口的傷恢複得”不合常理地好”，但每逢陰雨天，傷處仍會泛起隱約的玉光，彷彿面板下藏著什麼活物。許謹玉並不害怕這種異常——那光芒溫暖如許翊的手心，是他與弟弟之間最後的聯系。
鈴鐺又響了。
許謹玉放下手中的書，走到窗前。雪下得不大，卻密，路燈的光暈裡像是飛舞的銀粉。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一隻黑貓蹲在對面的牆頭，金黃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就在他準備拉上窗簾時，眼角餘光瞥見樓下的雪地裡有一抹紅色。
許謹玉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件紅色的長袍——許翊最常穿的那件，如今皺巴巴地堆在雪地上，像一朵凋零的曼珠沙華。長袍旁邊蜷縮著一個人影，黑發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雪。
”許翊？！”
許謹玉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沖下樓梯的。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胸口舊傷傳來尖銳的疼痛，但他顧不上這些。雪地裡的人影越來越近，那熟悉的背影讓許謹玉眼眶發熱。
”小翊！”
他跪在雪地上，顫抖著將人翻過來。確實是許翊，但比記憶中消瘦許多，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泛著不健康的青紫色。更奇怪的是，他只穿著單薄的白色襯衣和黑色長褲，彷彿那件紅袍是匆忙脫下的。
許謹玉的手指貼上弟弟的頸動脈，面板冰涼得嚇人，但還有微弱的脈搏。他立刻脫下外套裹住許翊，將人打橫抱起。許翊比想象中輕得多，骨頭隔著衣服硌得他手臂發疼。
”堅持住...我帶你回家...”許謹玉在弟弟耳邊低語，不知道他能否聽見。
上樓的過程異常艱難。許謹玉的胸口疼得厲害，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刮。但他死死咬著牙，直到把許翊安全放在自己的床上，才靠在牆邊大口喘息。
床上的許翊安靜得像個瓷娃娃，睫毛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許謹玉開啟暖氣，拿來熱毛巾小心擦拭弟弟的臉和手。當擦到右手腕時，他的動作頓住了——許翊蒼白的手腕上戴著一串玉鈴鐺手鏈，由七個小小的白玉鈴鐺組成，每個鈴鐺內部都有一點紅，像是凝固的血珠。
這串鈴鐺與窗前掛著的那隻如出一轍。
許謹玉輕輕碰了碰其中一個鈴鐺，它發出細微的聲響，與窗前的鈴鐺遙相呼應。就在這時，許翊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睛。
那是一雙許謹玉永遠無法忘記的眼睛——瞳色比常人淺，像是稀釋過的蜂蜜，在燈光下泛著金色的光澤。此刻這雙眼睛裡盛滿了困惑和茫然，目光遊離了幾秒才聚焦在許謹玉臉上。
”哥...哥？”許翊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不確定的試探。
許謹玉的喉嚨突然哽住，只能用力點頭。他扶起許翊，將溫水送到弟弟唇邊。許翊乖巧地小口啜飲，喉結隨著吞嚥上下滾動，有水珠順著下巴滑落，沒入衣領。
”慢點喝。”許謹玉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許翊搖搖頭，眼神依然迷茫。他環顧四周，最後目光落在窗前的玉鈴鐺上，眉頭微微蹙起：”那個...很熟悉...”
”是你送給我的。”許謹玉輕聲說，”三個月前。”
”三個月前...”許翊重複著，表情突然變得痛苦，”我...記不清了...”他按住太陽xue，”頭好痛...”
許謹玉立刻握住他的手：”別勉強。”他猶豫了一下，”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許翊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許翊...我是許翊...”他的聲音漸漸堅定，”你是我哥哥...許謹玉...”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深刻地刺入許謹玉的心髒。他應該高興的，許翊還記得他，還記得他們的關系。但”哥哥”這個稱呼此刻聽來如此刺耳，提醒著他那些無法言說的情感和永遠橫亙在兩人之間的血緣枷鎖。
”對，我是你哥哥。”許謹玉勉強笑了笑，伸手探了探許翊的額頭，溫度已經回升了些，”你發燒了，先休息吧。明天我們再...”
”不要走！”許翊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那一瞬間，許謹玉看到弟弟的瞳孔收縮成一條細線，像是貓科動物在暗光下的反應，面板下也有玉光一閃而過。”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許謹玉心頭一震。這樣的許翊太熟悉了——孤兒院裡那個害怕被拋棄的孩子，大學時跟蹤他的偏執少年，老宅中那個瘋狂又深情的弟弟。無論記憶如何缺失，某些本能似乎已經刻進了許翊的靈魂深處。
”我不走。”許謹玉在床邊坐下，輕輕拍著許翊的手背，”我就在這裡。”
許翊的眼睛漸漸恢複正常，但手指仍然緊抓著許謹玉不放。他的眼皮開始打架，顯然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卻仍強撐著不肯睡去。
”睡吧，我保證你醒來時我還在。”許謹玉柔聲說，用另一隻手撫平弟弟眉心的褶皺。
許翊終於閉上眼睛，但即使在睡夢中，他的手也沒有松開。許謹玉靜靜注視著弟弟的睡顏，胸口湧起一股酸澀的暖流。窗外的雪還在下，玉鈴鐺偶爾發出輕微的聲響，像是某種來自遠方的呼喚。
許謹玉用空閑的手掏出手機，給單位發了請假郵件。然後他靠在床頭，任由疲憊席捲全身。在陷入睡眠前的最後一刻，他恍惚看見窗前的玉鈴鐺無風自動，七個鈴鐺同時響起，奏出一段奇異的旋律。
而床上許翊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揚了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