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期近1)
宋聞薰發了很大的火。
宮中已許久未見帝王發怒,一時間人人靜若寒蟬,剛升為和君的赫連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失去了帝王的寵愛,被廢為庶人等候發落。
風暴的中心坤寧宮,則安靜得詭異。付貴君在被行刺之後失血過多昏迷了過去,他的身子從大病一場後一直沒有完全好起來,本就在喝藥調理,現在受了重傷,愈發糟糕。
太醫建議宋聞薰把軟筋散的解藥喂給付清衣,性命攸關,宋聞薰默然片刻,應允了。
床榻上的青年安靜地躺著,唇角幹裂,容色慘白。宋聞薰正在喂他喝藥,她輕輕捏著他的下巴試圖將苦褐色的湯藥灌進去,昏迷中的付清衣本能地向後仰頭,微微皺著眉,顯出幾分和他清醒時截然不同的孩子氣。
宋聞薰無視了他的躲避,面無表情地將藥硬灌進他喉中,捏著他下巴的手極用力,報複一般留下了紅印。
殿中只有他們二人,某個不久前才說過再也不來坤寧宮的人現在坐在床邊,出神地望著昏迷不醒的人,朝陽的光落在她發上,夕陽的光落在她發上,殿中慢慢暗下去,燭光跳動,不知不覺已過了一整日。
床榻上的人終於咳嗽兩聲,緩緩轉醒過來。
慢慢睜開眼的付清衣表情是柔軟的,他好像剛從一個美夢中蘇醒,唇角眉梢帶著一絲輕快笑意,如同很多年前在街上打馬踏花的少年。
“你醒了。”宋聞薰慢慢道。
付清衣撐著床沿讓自己坐起來,烏黑的發順著他的動作披散在他凹陷的鎖骨處,跳動的燭火映在他臉上,他沉靜的黑眸亮若星子,帶著一絲久違的溫柔。
他主動抓住她的手,宋聞薰愣了一下,慢慢蜷縮起手指,聽見了他醒來後的第一句話:“不要去攻打月氏。”
到了這個時候,他的第一反應還是阻止她開戰。
宋聞薰呼吸一頓,道:“嗯。”
她難得如此順著他,甚至沒有提任何要求。
聽見了她的回答,付清衣放心下來,他剛想松開宋聞薰的手,忽然被緊緊地反握住。
她握得很緊,緊得付清衣隱約有一絲疼,他抬眼,和宋聞薰凝重的目光撞上。
宋聞薰開口想說什麼,硬生生剎在嘴邊,因為付清衣主動靠過來,蜻蜓點水地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剋制溫熱的一個吻,像柳絮在人心裡輕輕拂過,帶來連綿不絕的癢。
一貫從容不迫的皇帝臉上罕見地空白了一瞬,付清衣看著她的表情,勾起唇角輕快地笑了。
他已經許久沒有如此高興過,宋聞薰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唯恐打破他們之間難得的親暱。
“我方才做了一個夢。”付清衣開口,語速很慢,神情中帶著悵然,“我夢到了我們十七歲那年。”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他們都知道十七歲那年意味著什麼。
那時候付清衣家人俱在,他馳騁沙場,意氣風發,是京城裡最倜儻不羈的少年郎。
那時候他們感情正好,每逢他凱旋歸來,宋聞薰會偷偷溜出宮去城門迎他,付清衣策馬從長街上奔過,玉冠束發,身若流雲,周遭不住有歡慶的民眾把花擲給他,少年將軍彎著眼睛朗聲道謝,把花抱了滿懷,然後在經過她的時候一勒馬韁停下來,隔著如梭的人群輕輕眨了一下眼。
宋聞薰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朝著他淺淺地笑著,隱秘的歡喜從她心底升騰,她驕傲地想,這個人是我的。
宋聞薰怔仲片刻,忽然低低笑道:“十七歲嗎……我那時還是微賤如泥的公主,見你一面都要提心吊膽。”
她看向窗外,彷彿透過窗外淺淡的春光,看清那一年的自己。
“你入宮向父皇彙報那日,我躲在長廊後,靜靜看著你們。你,父皇,皇後,太子,我那個受寵的三姐姐。三姐姐喜歡你,她能在所有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坐在你身邊,能纏著父皇選你做她駙馬——所以我殺了她,那是我第一次動手殺人。”
付清衣望著她,神情平靜,無波無瀾。
宋聞薰看著他,突然意識到他一點兒也不驚訝。
她問:“你都知道?”
付清衣看著她錯愕的神情,良久,輕聲道:“阿薰,一次兩次我尚有疑慮,但三公主、皇後、太子接連倒臺,你卻一日比一日得勢,我怎麼可能不明白是誰做的。”
陽光從窗外均勻地鋪進來,把宋聞薰的臉色照得慘白,她無意識地去掐自己的手,疼痛喚回她的理智,她整個人像是走在懸崖邊,搖搖欲墜:“……你早就知道。”
她沒有等他回答,喃喃重複了一遍:“你居然早就知道。”
很難去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她在他面前戴了許久的面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一直以為自己的面具天衣無縫,直到今日才驚覺,原來他什麼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