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下雪了。”他擦了把冷汗道,“付將軍穿得單薄。”
“隨他去。”宋聞薰重重放下茶盞,咬重了字音,“誰都不許管。”
一牆之隔,裡面溫暖如春,外面數九隆冬,大雪如鵝毛,紛紛揚揚落下,落在階下跪著的付清衣身上,他發上、肩上、衣上都積了一層薄雪,整個人如同化在了雪裡,只剩下一身的脊樑骨撐著他。
宮殿裡隱隱傳出樂聲,散在寒夜的空氣裡,被風雪聲卷著,原本歡快的樂曲竟像是夾雜著嗚咽。
李富再次出門時滿面愁容,付清衣看到他這幅樣子,什麼都明白了,他苦笑一聲,輕聲道:“不必為我通報了,外頭雪大,公公進去侍奉吧。”
李富沒遇到過這麼溫和好說話的主子,一時間愣了愣,即使圓滑謹慎如他,也露出了一瞬間動容的神色,猶豫片刻後,他走到付清衣邊上,難得寬慰了一句:“陛下這兩日心情不好,不願被打擾,並非是厭惡將軍求見。”
付清衣牽動嘴角,咳嗽了兩聲,啞道:“……多謝。”
李富朝他行了一禮,轉身進門。
付清衣的眼睛被風雪迷住,有些睜不開了,他的牙關冷得打顫,眼前的漢白玉階,從前他輕松就能走完,如今他叩首長跪,也走不完。
他知道宋聞薰對這件事雷霆震怒,也知道她與他之間的情分漸漸疏遠,出事後百般隱瞞,就是不想讓他求情,但這一次他必須來。
他欠李軒德一條手臂。
李軒德是他父親的舊部,在付清衣初上戰場時,父親事多,沒什麼功夫帶他,是李軒德把他帶在身邊,最開始他不喜歡這個師傅,李軒德是個粗漢子,脾氣暴烈,碰上當慣了紈絝的付清衣,動輒便要軍法伺候。
直到付清衣初次帶兵,不曉得天高地厚,殺紅了眼去追擊敵軍,卻中了埋伏,正當焦灼之際,忽聞一聲怒喝,李軒德孤身一人掄著斧頭策馬長驅而入,直殺得滿臉是血,用他一條手臂,換回付清衣一條命。
李軒德醒來後,先是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左袖,又看了看扒在他床前的付清衣,沉默片刻後,用剩下的一隻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後腦勺,故作輕松地爽朗笑道:“哭哭啼啼叫人看了笑話,這有什麼,我一隻手照樣能殺敵。”
回憶像雪一樣撲了人滿身,記憶中那個曾經救過自己性命的長輩卻已被殘忍殺害,付清衣肩膀上的陳年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他記不清自己跪了多久,記憶越來越清晰,眼前卻逐漸模糊,他仰起頭,京城的大雪白如銀沙,恍惚間,讓人把皇宮認作了西北。
如果真的在西北就好了,那時候他還年輕,父母親人俱在,故交舊友團圓,愛人雖在京城,但他們之間的距離,卻比現在近得多。
樂曲聲打破了他的幻想,不知為什麼,宮內琴聲陡然增高,劃破寂靜的雪夜,付清衣慢慢清醒過來,舌尖漫開一片苦澀,遙遙看見窗戶上那人的側影。
他不明白,只是幾年的光景,他所在乎珍視的一切都在迅速離他而去。
妹妹去世,他與宋聞薰大吵一架,恩師被害,宋聞薰連見也不願見他。
他們一日一日地疏遠,她也與記憶裡的公主越來越不同。朝堂上他俯首跪拜的時候常常會有片刻怔忡,好像高堂上坐著的並非他的愛人。
他無數次暗自訓斥自己不該這樣想,她吃了太多苦才走到山巔,他應該心疼她的改變,而不是感到陌生。
直到現在,直到他終於有一天也要跪著一次又一次求她,他才如夢初醒地意識到,她是君王,他是臣子,伴君如伴虎。
他的父母都死於這句話,他卻因為與她的情意,輕而易舉地忘了。
多麼糊塗。
想通這一點,付清衣疲倦地撐著身子,肩上的舊傷口像是被寒氣撕裂,疼得他額頭上冒出冷汗,力氣在逐步流失,他半邊身子漸漸麻木,窗框中,那個模糊的影子一動不動,像是粘在上面的窗花。
宮內,宋聞薰表面上悠然賞曲,但眉心已經不自覺皺起了一道溝壑。雪聲沙沙,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再大的樂曲聲都蓋不住窗外的風雪聲。
她問:“幾時了?”
李富答:“回陛下,子時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