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朗睜眼,眼前卻並未如他預料那樣見到朝陽。
他心中劃過一絲異樣。他臨睡之前,明明記得,自己面朝東方。
他每日如此:觀日落,再於黑暗中,轉向東方,再閉眼。如此,待次日,他會觀到眼前旭日東昇。這是他九百個日夜交替所眼見的景象。他再熟悉不過,就算閉著眼睛也可以完整在現於腦海。
而如今眼前卻依舊是一片黑暗。他眼前沒有奪目的日光身上也沒有溫暖乾燥的熱。
那其實不是夜的暗,而是那雲層層疊,烏雲蓋頂。遮蔽原本應該在此時暖意包圍的日光。
他靜靜看那頭頂烏雲,想起幼年在皇城,跟隨宮中老太傅學詩,其中有一句“黑雲壓城城欲摧”。
太傅極其不喜這句。他說,那是兵亂之兆,不吉。
太傅那時候已經年老,他前半生入翰林閣,跟隨自己的恩師修史卷,之後又有足足十年的時間,他都跟隨水軍出海,做記錄之責。
十年海上閱歷,生涯,他記錄無數見聞,他寫海上風暴,寫異國風情,寫彪悍的多情的男人,寫黝黑膚色的溫柔海女,他寫有海上一個忽然出現的小島,島上沒有文字,只說語言,他們把自己的歷史和往來都編製成歌謠,代代傳唱。父親交給兒子,母親唱給女兒。他們不喜歡珍珠,偏偏愛他們帶來的棉布。他們取出很多很多的珍珠,交換他們的棉布,還送他們很多水果,有一種水果,色如琥珀,聞之甜香,嘗如蜜糖。他們用那個水果待客。
還有一個異國,也信佛,家家有佛塔,每日用鮮花和清水供佛。他們面板黝黑,吃一種青色發苦的拇指大小的果子,他們一笑,牙齒已被染成公色。他們長的彪悍,不管男女,都力大無窮,他們卻十分好客。對外人陌路,也微笑行禮。他們眼睛很大,大笑,男女老幼,都露出紅色的牙齒。
他們喜歡珍珠。覺得十分美妙。水兵用那個小島以棉布換來的珍珠,去和他們交換青色的橄欖。他們把青色的果子帶回南順,發現那樣的果子除了可以染紅牙齒,還可以染紅布料,一顆果子就可以染一匹布。那樣的顏色十分美麗,得皇室貴女所愛。
他還寫水兵在海上遇到風暴,遇到狂風,狂風掀起巨浪,捲走一個船隻上大半的水兵,包括他。有很多水兵死裡逃生,抱著浮木得到空氣和營救,比如他。更多的水兵葬身大海,不見屍骨。他遇到大魚,在海中緩緩沉沒,一開始還能見到波浪和水面的陽光,再下沉,再睜眼,周遭已經是一片漆黑。太傅說他自己全身的骨頭都被海水淹沒透徹。那海水冰涼刺骨,不見底,如一個可以緩緩下墜的深淵。
太傅說:“在海底睜眼,不見五指,感覺自己成了一坨肉,一道魚餌,那樣驚恐,宛如自己在大魚的嘴裡,細細聽,可聞聽大魚心跳。”
太傅又說:“但是我劫後餘生後回想,卻已經不確定,那到底是魚的心跳,還是我的心跳。十分大聲。”
由他有記憶之時起,他就記得太傅恨水,也不喜落雨大風之日。不知道是否因為那十年所有積累的傷痛。
太傅遇到水汽就痛徹骨髓。
這是元朗之後才知曉的。
一個傲骨書生,每每落雨天,都疼得汗水溼透綢枕,再忍不住,就會止不住落淚。但他不吭聲,一聲都不吭。
太傅死於一個炎夏。且算高壽,七十二歲。太傅府中當喜喪辦。南順帝做表,派了元起帶孝,替皇室跪拜叩首。元起平日老挨板子,在跪拜的時候,卻哭的停不下來。
他最長情。
南順都城的夏日總是多雨,太傅纏綿病榻許久,他日日忍痛,在每個落雨狂風的日子把家眷趕出去,獨自一人忍受。
他忍受多年,似乎可以一直忍受下去,忍過那些暴雨和溼氣,待天朗氣清,他們這些皇子皇女王孫貴子,就會端坐書堂,看太傅一身長袍,緩步走過滿花垂柳的庭院,驚動一池肥美的紅鯉,路過渴睡的波斯貓,一臉嚴肅,手持戒尺,開課。
而那日,元朗和元起他們等了許久許久,等到牡丹小公主睡了醒來醒來又睡,太傅都不曾來。
元朗於傍晚出宮。忽然駕到了太傅府。太傅家中女妻兒女眷誠惶誠恐,來不及迎開大門,就見皇子車駕光臨。
元朗心中一路焦急:他了解自己太傅的性格,太傅一向中規中矩,年老之後又古板,不懂圓滑,他連步子都一步不錯,規規矩矩。
元朗聽宮人說,太傅清晨做轎,未到宮門便遠遠下轎,走二百五十七步,到宮門口,再呈令牌,點卵,入宮,再走五百零八步到太勤樓,飲茶,喝一碗糙米粥,漱口。端戒尺,走三百零九步,一轉門,見首座太子。
太子領皇子皇女貴子貴女行禮,開課。
這樣的太傅,忽然一日未曾告假,卻不來。
元朗披頭就問:“太傅在何處?”
太傅妻諾諾:“太傅病痛......”
夫人解釋:“昨日後半夜落雨......老爺便驅下人迴避。今日本已經起身,半路又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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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朗焦急,他隨手指一眼熟小廝模樣的下人,吩咐:“帶路。”
小廝維諾,猶豫看夫人臉色,夫人點頭。
於是帶路。
他一人入寢室內。太傅臉色青白無血色,枕巾已經見碎屑,口齒出血。他見元朗,緩氣一下,說:“九皇子,不該在此,即便太傅不來,也該每日三省吾身。”
他問:“今日可默讀功課?可記得?”
元朗說:“不曾默讀,不曾記得。”
太傅臥倒在床,看他,問:“那皇子今日做何功課?”